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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守拙藏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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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荏苒,沈仲远入门“博古斋”已经两年了。周先生待他很好,就像自己的关门弟子一样,可谓倾囊相授。
两年的时间里,沈仲远已经褪去钢厂秘书的青涩,身着干净的青布长衫,看起来温润古朴。周先生还给近视的他配上了眼镜,沈仲远原本就文质彬彬的模样这下更显得古派十足了!与这古色古香的“博古斋”相得益彰,真应了那句古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沈仲远不负厚望,凭借聪颖天资与对古物发自内心的热忱敬畏,学习起来心无旁骛,技艺更是日进千里。这两年间,周先生带着他算是见识了这行的乾坤万象。上至官衙府邸,与高官巨贾谈笑风生;下至市井摊贩,同三教九流打交道,甚至与那些来路不明的“地老鼠”(盗墓贼)盘道周旋。周先生要他明白,古玩这一行,学问在外,识物更要识人。这龙蛇混杂的古董江湖,便成为了他最好的课堂。沈仲远也果然没让师父失望,凭着一股聪明劲儿和对古董天生的亲近感,将这碗饭端的是稳稳当当。
这一日,阳光明媚,博古斋内幽静怡人。沈仲远正用一把特制的软毛刷,为一件刚收来的明代青花瓷瓶清理尘垢。他的动作轻柔专注,仿佛不是在擦拭一件古物,而是在与一位沉睡的古人对话。
周先生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手捧一盏香茗,默默观察着徒弟的一举一动,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他轻轻放下茶盏,点拨道:“仲远,手法越来越老到了。不过你要记住,古玩一行,眼力为下,心力为上。器物本身是死的,但它所经历过的人事变迁、所承载的悲欢离合、所寄托的情义风骨,却是活的。你要学会静下心来‘听’它们说话。”沈仲远停下手中的动作,恭敬地转向周先生,认真地点了点头,随后又开口道:“每每我独自心静下来面对古物时,确能感到一种共鸣,只是尚且模糊,难以言表。”
周先生欣慰地微笑:“能有所感,便是缘法,不急,日久自能通灵。”
数月后,周先生带爷爷去一趟离营城百余里外的偏远山村“铲地皮”(行话,指到乡下民间收购古物)。据说那里以前出过几个大户人家,或许能有些遗珠散落。
二人雇了一辆马车,颠簸了大半日才抵达那个坐落于山坳中的小村庄。村中房屋稀疏矮旧,显得颇为寂寥。
他们几经打听,来到一户尤为破败的农户家。一个面色焦黄、衣衫褴褛的汉子正蹲在门口抽着旱烟发愁。他们表明来意后,那汉子犹豫了片刻,还是将二人让进了昏暗的屋内。
屋内家徒四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药味。汉子搓着手,局促地说,他老婆病了很久,实在没办法,想看看祖上留下来的一个笔筒能不能换点药钱。
随后,汉子小心翼翼地从一个破旧的木匣里取出了那个笔筒。那笔筒看起来其貌不扬,通体被厚厚的污垢和包浆覆盖,几乎看不出木质本色,更别提雕刻的纹路了。
在闲聊的过程中沈仲远得知这个笔筒原是农户祖上传下来的,大概是清朝的物件,虽说年代不是很久远,但这也是他们家唯一值钱的物件了。
周先生接过笔筒,仔细端详了片刻,并未立刻评价,而是温和地问道:“恕我直言,看您的模样,当是以耕种为生,怎会有这文房用具呢?”
农户舔着自己皲裂的嘴唇尴尬地笑笑:“先生您有所不知,听我爷爷说,我家祖上在清朝时,也曾做过一个小官,虽不是大富大贵,但衣食倒也不缺。可是到了我曾祖那一代,为人太过刚直,因不愿在一桩公案上迎合上官,替几个蒙冤的百姓强争了几句,便被革职罢官,后来郁郁而终,家道就此中落。”
他摩挲着笔筒,眼神望着远处,仿佛能穿透时光。他缓缓道:“我爷爷生前常念叨,说这笔筒是祖上唯一没有变卖的东西,因为它不值几个钱,却刻着‘守拙藏真’四个字。他让我们后人守着它,就像守着一点念想,记住咱家祖上......没做过亏心事。”
“如今”,他苦涩地低下头,“要不是娃他娘病得厉害,地里收成又实在凑不出药钱,我是万万不敢动这祖上留下的念想的。卖了它,我心里头......愧得慌,觉得对不起祖宗......”
“咳咳咳......”里屋传出了女人咳嗽的声音,伴随着虚弱又憎恨的尖锐腔调:“念想?咳咳咳....还不是你那个好三叔!当初分家,他把值钱的东西都一扫而空,就留下这么个破木头疙瘩......你、你倒当成宝了!”
农户听到这里,双眼布满血丝,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双手掩面,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别说了......可是,他,他毕竟是我亲三叔啊!”
“什么狗屁三叔?!”女子似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凄厉的喊叫:“他就是个吸血的蚂蟥!要不是他,我的病何至于拖到今天?娃何至于连学堂都进不去.....咳咳......他带着你三婶过来把家里一扫而空,你不加以制止,还念在什么往日亲戚情分上......呜呜呜......”
“好了,好了,你别动气......”农户慌忙起身,拿起桌上那只破旧不堪、壶嘴还裂了道缝的水壶,倒了半碗水给妻子。那只破壶歪倒在桌上,裂开的壶嘴像一张扭曲的嘴,像是在无声嘲笑着什么。
另一边,沈仲远拿起笔筒,指尖传来的却并非预想中的粗糙,而是一阵深潭古玉般温润厚重的气息。筒身虽然被厚厚的包浆覆盖,难辨纹理,但那沉甸甸的质感与隐隐透出的幽香让沈仲远觉得此筒绝非俗物。
待农户安抚好妻子回来,周先生与沈仲远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已有决断。
“二位先生,您看......这个笔筒能值多少钱?”农户惴惴不安地问。
周先生上手一掂,眼神微不可察地一亮,但随即却皱起眉头,将笔筒轻轻放下,摇了摇头,语气带着积分惋惜:“料子还算扎实,可惜做工太粗陋平常,年份也浅,算不上什么古董,值不了几个钱。”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让农户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周先生话锋一转又说:“我且给你一千五百元,多的再不能了。”
一千五百元!这远远高于农户的预期!这钱足以解燃眉之急了!他喜出望外,正要千恩万谢。
“不忙——”周先生抬手止住他,神色严肃:“你这笔筒污损太重,须带回城里用特制的药水细细清理,方能显出本色,看看有没有盘玩的价值。我眼下还有要事在身,半年后方回营城。这样,我给你留个地址,半年后的今天,你到城里的‘博古斋’来寻我。若清理后确是好物,我再补你差价;若是不值,你也莫怨,这一千五就算买个缘分,你可愿意?”
农户激动得连连点头:“愿意!愿意!先生是个好人,先生您既这么说,我又有何不信的道理?就按您说的办!我们就约定半年后,我到博古斋来寻您。”
“好,那就一言为定。”周先生爽朗一笑,又轻轻拍了拍农户的肩膀,留下地址和银钱,便带着笔筒离开了。
返程的马车上,沈仲远终于道出心中疑惑:“先生,那笔筒...我虽学艺不精,但将它托于手中其质其重,似乎绝非普通木料。您为何......”
周先生闻言,脸上露出了赞许而又高深莫测的笑容。他小心地从行囊中取出那笔筒,用软布又轻轻擦拭了几下,这才低声对沈仲远讲出其中缘由:“仲远,你的感觉没错。这笔筒,绝非俗物。你仔细看,这污垢之下,筒身内侧隐约可见极细微的‘鬼脸’纹,是千年紫檀木心才有的特征,且雕刻手法是失传的‘汉八刀’,拙朴大气,必出自明清高手。其真正价值,远非一千五百元所能衡量。”
沈仲远点点头,但却仍然疑惑:“那先生您为何不直接说明,反而要压低价格,还要等上半年?”
周先生叹了口气,目光变得深邃:“那户人家,眼下正是山穷水尽、急等钱救命的时候。若我们当场按珍品价格给付,看似是做了善事,实则可能是害了他们。一来,巨款露白,难免被村中人甚至他那无良亲戚觊觎,恐招来祸端;二来,骤得横财,于其心性未必是福,或许反而助长了依赖之心。我让他半年后进城,一是为了避过眼前的风头,二来是教他一条长远生计。古玩行里,这不仅是在‘鉴物’,更是在‘度人’。这就叫‘藏富于拙,保人平安’。”
沈仲远闻言,被周先生的仁义与远见佩服深深折服。正当他感慨之际,周先生摩挲着笔筒,面色渐渐凝重起来:“而且,我感应到此物之灵异,远超其材质本身。其中似乎寄居者一位......气息及其虚弱的朋友。”
沈仲远闻言,心中猛地一凛,他知道师父所说的“朋友”,绝非寻常意义上的活物,而是指那些因年代久远、或因特殊经历而附着于古物之上的某种精神印记或能量体。他不由得也屏息凝神,再次看向那只貌不惊人的笔筒。而这摇晃的车厢里,仿佛笼罩上了一层神秘而幽深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