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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谁偿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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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如铁,淋漓落下,发出金石相击之声,溅起细碎水花。而落在人身上,却如细针穿皮而入,痛的深浅不一。
少年跪在血泊中,雨水混着血水浸透了他的衣襟。
是自己杀了掌柜。
他杀了自己的恩人、师父和....父亲,这算不算得上是恩将仇报?
欺师灭祖?
大逆......不道?
这个认知如同冰锥,猝然扎进了他的心里。此刻好像以及没什么词汇能够形容,这罪孽的万分之一。
凌樾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左手——这是一只不惯使剑的手,上面没有常年练剑磨起的手茧,掌心惨白,不见血色。
就是这只手,一剑穿胸而过...杀了林掌柜。
雨越下越急,却怎么也洗不净他满手的血腥。
在不醉楼的时候,凌樾每日都会早起练习同一套剑术。林掌柜偶尔会指点他,凭着这份勤勉,几年下来,这套“风过留声”的剑术已是有所小成,在一众善良伙伴的衬托之下,更显鹤立鸡群。
他犹然记得那时自己的得意与风光。
可若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他不会习剑。
他应该也会后悔吧?
后悔遇见自己,....后悔这十几年一起走过的时光。
他是不是以为自己早已不再信他....,所以才会持剑相向,要与他一决生死。
雨丝渐密,敲打在横尸荒野的林焕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凄凉。
少年将他往自己怀中拢了拢,单薄的背脊微微区起,月光从他背后照来,在死人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如晦的风雨中,天地间只此一方安息之所。
他垂眸凝视着那张熟悉的面容,只觉内心空空荡荡,好不真实,可又千言万语往心头涌去,堵在喉间,像是卡住了脉搏,捏住了生死。
"我……"
他终于发出破碎的音节,指尖轻颤着拂去林焕眉间的雨珠,"我从来都没有不信你。"
是的。
他从来没有不信他。
掌柜,你知道吗?我跟着姜瑶来见你,不是为了向你求证,也不是为了知道所谓的真相,我只是想见你最后一面.......
因为即便是死,我也想能够帮到你。
想全了你的心意,予你一个周全。
可为什么会这样?
为何......总是事与愿违。
狂风在漆黑的夜里呼啸,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向地面。凌樾跪在泥泞的天地间,辨不清雨水还是泪水,就像他辨不清他二人早已阴阳两隔。
少年紧紧地抱着林焕的尸体,想要与死亡抗争。
他仅剩的手死死地抓着林焕的衣服,指节泛白,眼中是无尽的悲恸,分不清是爱是恨。
“若我不贪心、不自负,你我结局.....会否不同?”
“一切错误皆因我而起,从始至终都是我害了你。”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灭亲之恨比海难填、弑师之罪更当千刀万剐......
若这一切皆是他人所为,他定要追至天涯海角,将真凶碎尸万段。
可偏偏,犯下这滔天罪孽的,正是他自己。
"我……该为你偿命。"
雨势愈发凶猛,要将这世间的一切哀伤淹没。每一滴雨打在身上,如同一柄重锤敲击着他支离破碎的心。
凌樾伸出惨白的手缓缓握上插在林焕身前的匕首,轻轻拔了出来。
刀锋离体的瞬间,带出暗红的血珠,与雨水交织成凄艳的帷幕。雨滴敲在短刃上,发出清脆的鸣响,奏出了这世间最动听的送葬曲。
林掌柜,你等着我。
凌樾手腕轻转,刃口划断雨丝,甩出漂亮的水线,水珠尚未连结,刀尖已立时调转过来,正对准的是他的心口,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那心腔似是感受到了迫近的杀意,跳得更快,更显他的鲜活。明明他全身冰凉,可为何独独还活着这样一颗不肯停歇的心?
也好。
不知刺下去,能否让它安静些。
想必,它和自己一样,早就累极了。
就在凌樾即将把匕首刺入胸膛的刹那——
"拦住他。"
不远处一直关注着凌樾的姜公当即就捕捉到了他想要轻生的举动,立刻喊侍卫动作。
那侍卫身手极好,只见他快速将手中长剑掷出。长剑破空而去,精准地击打在匕首上,"铛"的一声清响后,利刃应声落地,却未伤及凌樾分毫。
姜公慢慢走上前去,话语中难言悲伤:“小樾,你这又是何苦呢,逝者已矣,我们活着的人更应该好好活下去!”
凌樾恍若未闻,伸手就要去捡那柄被打落在地的匕首:“是我杀了林掌柜,我要为他偿命。”
姜公当然不会任由他胡作非为,当即眼疾手快一把夺下,随着动作落下,一声怒喝在雨夜炸响。
“你还记得他临走前说什么吗?他说.....要你好好活着,你都忘了!”
“你轻言生死,可对得起他的在天之灵!”
天际雷声隆隆,似是在应和着姜公的话语。
"我与他相识多年,我深知他的性子断不是轻言放弃之人"姜公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每个字都重若千钧,"他将刀尖对向自己,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保护你!”雨幕中,他的目光如炬,“他宁愿自杀,也不想你自责、自苦。”
“他不要.....你一辈子担着杀人的罪名!”
姜公缓缓蹲下身,一片落雨中,怅然的叹息声比劝解的话语更先出口。
“林掌柜一生济危扶弱,让他走得体面些吧”,而后摊开手掌将刚刚从凌樾手中夺下的匕首递到他的跟前,郑重说道,“这...也算是他的遗物,你收好,往后也好留个念想。”
凌樾依言看去,那是一把锋利的匕首,长约八寸,精铁铸成,短刃可袖。
他以前只偷偷见到过,有一次掌柜独自喝酒,手上拿着的就是这把匕首,后来他有意无意地提起,可他却每次都避而不谈。
如今怕是也无人能告诉自己,这匕首的来历了...
凌樾颤抖着接过匕首,手指摩挲着冰冷刀刃上的血迹,仿佛还能感受到此前紧紧相贴之人的气息。
他知道,掌柜的是不想自己自责,不想自己的余生活在愧疚中,所以他才会用这匕首刺向自己,了结一切。
是自己在不断逼迫他,是自己害了他。
可他却要自己好好活下去。
看着陷入沉默的凌樾,姜维伸出的手终还是落在了少年的肩上,轻声安慰道:“不是你的错,莫要自责。”
虽然姜公的安慰温柔极了,可此时于凌樾而言,却像一把钝刀,在他的心上反复切割。
不是他的错?
那该是谁的错?
纵使掌柜不忍心责怪他,可难道他便可以用愚蠢为犯下的罪行假做掩饰?
他的声音嘶哑,"明明....可以选择的。"
可以选择相信掌柜的苦衷,可以选择不再追问真相,甚至可以……选择和他一起离开。
可他偏偏选了最伤人的那条路。
是他的选择,让他们背道而驰,相对而立。
凌樾收起匕首,俯身将林焕已经凉透的身躯打横抱起,在姜维的陪同下,往墓坑走去。少年的每一步都走得极慢,仿佛捧着一抹易碎的梦境,托着一场褪色的旧往。
待到新刨的土坑旁,他屈膝跪下,将林焕轻轻安置其中,动作透着认真和额外的小心。当指尖彻底离开时,他抓起了第一把土。
土粒从指缝间簌簌落下,覆上青灰色的衣襟。
一捧一捧的土洒在已故之人的身上,如同一笔一划刻下的墓志铭,只是这捧捧黄土只诉人心,不刊功名。
泥土渐渐覆盖了熟悉的轮廓。先是衣摆,再是交叠的双手,最后是那张苍白的容颜。当最后一捧土落下,连那片熟悉的衣角也终于消失在视野中时——
凌樾的双手深深陷入新坟的泥土里,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触到一片湿冷与麻木。
这葬送故人的异乡之土,全然只有死物的触感。
他俯身,将前额轻轻抵在微湿的坟土上,轻声低语;“掌柜的,别担心。”
我会.....好好活下去。
姜公命人砍来一棵小树,取木心削成简易的墓碑立在坟前。"眼下只能如此将就,"他语带歉然,"待回去后,再寻上好的补上。"
凌樾取出匕首,在木碑上一笔一画刻下"林焕之墓"。刻毕,他俯身跪地,郑重地行三叩首。姜公与侍卫们静立其后,垂首作揖。
"往后,伯父陪着你。"姜公上前扶起少年,声音温和。
凌樾的声音轻轻的,像一片羽毛终于在日久的悬停漂浮后落在心上。
“谢谢您,姜伯父。”
这声称呼让向来沉稳的姜维眼中掠过一丝讶异。见少年这般乖巧顺从,他只觉这些时日的苦心经营终见成效,怜惜之余更涌起难以抑制的畅快。
只是这欣喜虽掩饰的好,却在这充满无尽压抑、浓郁哀伤的旷野显得格外突兀与割裂。是以极度敏感的凌樾几乎是瞬间就察觉到了这不和谐的调音。
就像在哀婉的挽歌中,突然听见了一声轻快的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