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忽焉四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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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晋开运二年阴历九月十日（西元945年阳历十月十八日），秋高气爽。皇帝石重贵趁着九九重阳节和初十旬休日的连假，带着他心愛的皇后冯纺出宫巡游了。帝后都不在宫中，宫女们当然都感到无比轻鬆。
宫女总管甄芯临时取消了原本在旬休日都不例外的每日巡逻，还说今天不跟宫女们一起用膳。甄总管平日管理众人钜细靡遗，这一天却要独处一整天，宫女们皆以为，甄总管也要趁着难得的机会放鬆一下。殊不知，这一天是甄芯虚岁四十大寿！
甄芯常用含有七种美白草药粉的宫廷秘方七白膏敷脸，保持面颊白皙光滑，难怪外貌让人目测岁数只有三十出头。她的一张圆脸饱满而减龄，只不过稍有抬头纹、眼窝纹，以及鱼尾纹，才让人看得出超过三十岁。甄芯的眼睛特别大，五官之中最美的特色莫过于圆亮的双眸，尽管双眼皮已随着岁月变得略鬆而接近内双，但眼形没变，眼周细纹就等于瑕不掩瑜。
在同时代众人眼中，甄芯个子高挑（约有后世公制的一米六七），偏瘦的体态对比得脸型和眼睛更圆，相当符合唐朝所留下偏好圆润的审美标准。况且自古以来，圆脸总是福相，尤其是甄芯这种圆脸，不大（没有俗话所谓的大饼脸那么大），也不太小（不像二十一世纪某些女星的小圆脸那么小），最为正好。难怪甄芯进宫之前，曾在陪母亲去寺庙上香之时，听过庙前摆卦摊的算命师赞叹：这位姑娘啊，可有正宫娘娘的面相！
此话多少让甄芯的母亲听进去了，以致数月后，朝廷招募宫女的消息传来，早年丧父的甄芯就由母亲和兄长送去京城参选。那是后唐刚刚定都于洛阳的同光元年（西元923年）初冬，甄芯虚岁十八，乃因时局动乱、家道中落，高不成低不就而尚未订亲。
一晃眼，将近二十二年过去了！甄芯晨起梳妆，面对铜镜中的自己，未免感慨：纵然青春韶华不再，所幸主贵特征未改，只是这二十餘年来数度改朝换代，怎么就从不曾遇到一位真命天子？
既然甄芯给自己放了一天假，不急着出门，她就慢慢梳理着乌黑长发，同时任由往事如潮水，一阵接一阵掀起了心湖波澜…
当初甄芯获选进入后唐宫廷，首先分发到的服务地点是魏国夫人刘玉娘的寝宫。刘玉娘是后唐开国皇帝李存勖最宠愛的妃子，也是李存勖长子李继岌的生母。当时刘玉娘大概三十多岁，冶艳的容颜正开始走下坡，虽尚未色衰，却不免担心花期将尽，而暗自警惕，也就格外留意年轻宫女们的容貌。何况，刘玉娘曾是李存勖生母的侍女，基于本身经历，自会提防周遭的侍女，唯恐其中有人万一后来居上！
刘玉娘眼看甄芯固然还不到天姿国色的程度，却是魏国夫人寝宫所有侍女群中长相最甜美的一个，为此非常忌惮甄芯。每当皇帝驾临，刘玉娘必然派人拿大量针线活计给甄芯做，命令甄芯待在一间贮藏室里埋头缝纫，不让甄芯有任何机会出去给皇帝瞧见。
次年初夏，刘玉娘仗着皇帝眷宠，突破了出身低微的障碍，击败了李存勖的原配韩若，得以登上后位。然而，刘玉娘依旧欠缺安全感。本来照规矩，皇后寝宫的晚膳应由宫女们轮班负责上菜，但刘玉娘为了避免皇帝来用膳时或许某一次会轮到甄芯，硬把甄芯从排班之列抽掉，也不给理由。反正宫女们只能服从皇后，无人敢问为什么。
于是，甄芯乖乖遵旨，默默在皇后寝宫当差，年复一年，居然一直未能得见龙颜！她听说皇帝相貌堂堂，内心不禁有点遗憾...
后来到了同光四年（西元926年）初夏，宫城南面的兴教门突发兵变，李存勖亲率禁卫军迎战，不幸中箭。约莫一两刻钟以后，刘玉娘惊闻皇帝正在绛霄殿养伤，嚷着口渴，也要见皇后！刘玉娘有鉴于乱兵已攻入皇宫，甚感畏惧，不敢前往绛霄殿，只派遣一名太监去送酪浆给皇帝喝。
此时此刻，甄芯恰巧侍立于刘玉娘一旁。甄芯壮起了胆子开口：“请问皇后娘娘，是否要赶快请御医去面圣治伤？”
刘玉娘这才惊魂甫定，回过神来，点头答道：“是呀！当然要请御医！你快去吧！”
甄芯匆匆跑去找御医。不料，当甄芯随同御医赶到绛霄殿时，李存勖才喝下一杯酪浆，就断气了！
这是甄芯初次目睹死亡，她很害怕，掉头就跑。正好她也必须快去向皇后禀报噩耗。
甄芯跑回皇后寝宫时，刘玉娘已离去，跟着申王李存渥（李存勖之弟）出宫逃亡了。这时候，皇宫大内一片混乱。有些宫女趁乱溜出宫去了。甄芯也很想回家，但她风闻宫外兵荒马乱，不免顾忌家乡位于距离京城相当遥远的村落，只怕一路会很危险！她连日反复考虑再三，尚未下定决心，群臣就拥立了先帝的义兄李嗣源。宫廷秩序就此复原，宫女们再也出不去了。
李嗣源的正妻曹贞重新安排宫女们的职位，分派甄芯去服侍后宫最得宠的妃子王娇。王娇真可谓甄芯这辈子所见过最出色的美女，雪白的肌肤和精緻的五官都令人惊艳不已，难怪有个绰号叫做“花见羞”，比喻她闭月羞花。
王娇大不了甄芯几岁，成为一品妃子之时才二十多岁，而李嗣源已有六十开外，精力大不如前，对宠妃王娇时常力不从心，就不好意思染指王娇的侍女甄芯了。尽管李嗣源发现，甄芯虽然大小厚薄皆属中等的嘴形比不上王娇的樱桃小嘴精巧，但拥有比王娇的美眸还要更大更圆的亮丽双眼！李嗣源很欣赏甄芯，却仅止于看看而已。甄芯也宁愿如此，她对满头白发的李嗣源实在毫无兴趣。
七年时光平静流过。到了长兴四年（西元933年）仲冬，李嗣源病倒了。此前他并未确立太子，他的长子李从荣未免不安。秦王李从荣为了确保能够继位，带兵入宫，却遭到误认是谋反而被诛。李嗣源只好抱病传召第三子李从厚回京。李从厚抵达京城洛阳不久，李嗣源驾崩，皇位交接还算顺利。
李从厚生母早逝。他登基后，册尊继母曹贞为皇太后、庶母王娇为皇太妃。不过，由于三十多岁的王娇依然美丽，李从厚有心避嫌，就从不来问候。这样，王娇身边的甄芯当然见不到李从厚。
算来，在甄芯入宫的第一个十年之内，她经历过了三位皇帝的统治，却只觐见过一位雄风已衰的老皇帝，另两位正当盛年的皇帝都从未照过面，而后宫又没有别的正常男人出入，难怪虚岁二十八的甄芯仍是完璧之身。甄芯未免感伤虚度了十年青春，但她尽量往好处想，认为再熬两年就是皇室按律会同意放出去的三十岁宫女，到时候即可申请出宫、返回家乡，也许能在故里遇到良缘…
世事难料！甄芯怎么也意想不到，自己虚岁二十九岁生日之前，皇室又会发生变故！这一次，起因是李从厚削藩。李从厚的义兄李从珂本无反意，却自认已受皇帝怀疑，不得不反！
李从珂成功取代李从厚之后，册立原配刘平为皇后，但并未追封先母为太后，倒是照样尊奉曹太后和王太妃。然而，王娇担心自己的养子李从益可能不为新皇帝所容，故意自请出家为尼，表示养子未来若有三长两短，将无颜见先帝于地下，不如先皈依佛门。声泪俱下的这番话打动了李从珂，使得李从珂保证会关照从益。
就在李从珂温言软语安抚庶母之时，他注意到了其实比他年轻的庶母身旁更年轻的侍女甄芯。虚岁二十九的甄芯看来只有二十四五岁，一双盈盈欲语的大眼睛深深吸引了李从珂…
李从珂体型魁梧，身量约有后世公制的一米八零，但是圆中见方的脸盘上五官却很秀气，纵然已至中年，却仍称得上英俊，足以令甄芯动心。何况，李从珂已经当上了皇帝，宫女甄芯怎能拒绝皇帝呢？
甄芯奉旨从太妃寝宫调往皇帝寝宫服务。此后连续半个多月，李从珂夜夜要甄芯侍寝，直到有一天，甄芯猛然发觉：月信迟了…
这应是一件喜事，尤其因为李从珂的长子李重吉已被李从厚杀害，所以甄芯更加相信：皇上一定会盼望添丁！熟料，李从珂听到了喜讯，竟然蹙起了细长如画的墨黑双眉，迟疑叹道：“唉呀，这得跟皇后商量…”
甄芯这才晓得，李从珂一向惧内！这正是为何，李从珂称帝之前所纳数名姬妾无一封妃。在他的后宫，唯独刘皇后一人拥有正式名份。
恍然大悟的甄芯不再指望妃位，只求保住腹中的骨肉。偏偏，刘平深恐甄芯如果生子，将来必会构成威胁，硬是派出几名身强体壮的宫女抓住了甄芯，强迫灌药…
甄芯流产后，镇日卧床饮泣。李从珂来探望时，甄芯哭求皇上为无辜流掉的孩子做主，李从珂却只管摇头叹气，一言不发！甄芯顿觉脊背发凉，至此对李从珂彻底死了心！
数日后，甄芯上书请求调回王太妃身边。李从珂很快批准了。然后，王娇像个姐姐一般抚慰甄芯的心灵创伤。甄芯越来越觉得，太妃简直如同亲人，而舍不得离开，又不确定家乡的母亲是否还在世，以致后来甄芯过了虚岁三十生日，仍然待在皇宫中，并未申请出宫。
接踵而至的两年，甄芯过得平平淡淡，浑然不觉就在这两年，李从珂和他妹夫石敬瑭之间，从猜忌彼此演变成兵戎相见。到了甄芯虚岁三十二岁生日前后的阴历九月，石敬瑭引来契丹大军，迅速扭转了局势。
石敬瑭在阴历十一月接受契丹册封为大晋皇帝，于晋阳即位，改元天福，随后向洛阳进军。一个多月后，石敬瑭兵临城下。李从珂自知无力回天，却不愿投降，而怆然登上了玄武楼，准备自焚。刚烈的皇后刘平毅然相随。甚至，曹太后也决意殉国。
王娇深觉不忍，又念及曹太后的亲生女儿乃是石敬瑭的妻子，连忙劝道：“太后不妨暂且廻避一下！姑爷毕竟要喊太后一声岳母！等姑爷进京，或许还有商量的餘地。”
“不！”曹太后坚决回道：“唐室将亡，哀家岂能独生？妹妹多保重吧！”
稍后，王娇与甄芯眼睁睁望着玄武楼燃起了大火，玄武楼上三人全都葬身于火海之中…
甄芯泪如雨下！她曾经发过誓，再也不为李从珂掉一滴泪！但是，她怎样也忍不住泉涌的眼泪...
事隔七八年了，甄芯回顾，仍然抑制不住泪水奔流…
在这七八年之间，石敬瑭建立的晋室从洛阳迁都汴梁（后世的开封），入住大宁宫。后来石敬瑭病故，皇位由他侄子石重贵继承。甄芯则在王太妃病逝之前，经由王太妃推荐，升任宫女总管。甄芯无法确定，晋室能否长治久安？甄芯也不能预知，自己是否就会在宫女总管的职位上终此一生？
想想一般女人，过四十大寿之时，都应有丈夫、儿女陪伴吧？甄芯自怜影单影只，难免黯然神伤。不过，她积极勉励自己：即使餘生就得孤独终老，也要过好每一天！
甄芯打算穿上一身俐落的骑马装、戴上防晒的帷帽，等到用过清粥小菜以后，就去攀爬御花园的巨大假山，到山顶上一览宫城外的景观，回程则从御花园摘取两个梨子，用来炖煮具有养颜功效的雪梨银耳糖水。此外，也要趁着凤仙的花期未尽，摘采几朵，拿回来捣汁，自制指甲染料，好好做出红润亮丽的美甲来给自己欣赏。然后在下午塞点私房钱给御厨，请御厨做一碗美味的蟹黄汤饼（汤饼亦即后世的汤麵）作为晚膳，悄悄为自己庆祝年届四十的里程碑！
这么想定了，甄芯就悠然面对铜镜中的自己，绽开了尽管显出眼周细纹，可是丰采不减当年的甜甜一笑！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忽焉四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