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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速之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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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掠过麦田,掀起层层叠叠的浪。细碎的沙沙声像是大地低沉的呼吸,包裹着躺在田埂上的许禾安。
阳光透过摇曳的麦穗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有些晃眼。
手里握着刚从沈大娘那拿的一块西瓜,她眯着眼,望着天空,鼻尖萦绕着新麦干燥的的香气,还有泥土被太阳晒透后的暖烘烘的味道。
这一刻,世界只剩下这片金黄和头顶那片蓝,安宁得让人昏昏欲睡。
一只不知名的雀儿从麦浪深处惊起,扑棱着翅膀冲向高空。
“禾安!”
大壮叔踉跄着从田垄那头跑来。
许禾安仿佛预料到了什么,心下一沉。
“快...快回家!你祖母她快不行了!”
风还在吹,麦浪依旧起伏,但许禾安的心直直往下坠,坠进脚下那片土地。
田埂之中一个身影飞速略过,身后跟着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而她手上的西瓜早已不见了踪影。
怎么会呢?明明今早儿还说要教我做新糕点的,那时祖母看起来精神得很。
许禾安不是没有预想过这件事,她知道祖母年事已高,离开自己是迟早的事。
可每一次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下意识压下去,仿佛只要不去想,那一天就永远不会到来。
许禾安是许家阿婆孤身一人搬来这镇子后不久在山头上捡的弃婴。
谁也不知道她是谁,或许是镇上那对活活饿死的夫妻留下的可怜虫,或许是那位光宗耀祖的秀才的阿姊,抑或是那些王公贵胄见不得光的私生女。
但这些都不重要,她只知道,自己是祖母唯一的亲人,祖母也是她这十七年来唯一可以全心依靠的定心丸。
许禾安冲进自家小院时,围着的几位邻里闻声回头,脸上的同情还没来得及掩饰。
“诶...说是林大娘去店里拿预定的糕点却没见着她人,就来院子里找她。没成想看见她脸已经黄得不行,不太能说出来话了。”
“哎...禾安那小姑娘本来就没爹没娘的,现在祖母一走,以后孤零零的一个人,造孽哦。”
“禾安...”有人低声叫她。
许禾安没应,脚步虚浮地走进了那扇虚掩的房门。
昏暗的屋子里,那股熟悉的温暖气息,被一种腐朽感取代。
祖母躺在木板床上,盖着半旧的薄被,眼窝和平常相比有些凹陷。
许禾安的无声地跪倒在地上,她伸出手,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最终轻轻地上祖母那只布满皱纹的手背。
祖母的手她抚摸过很多次,祖母有痹症,她总是一有空就替她揉捏按摩,舒经活络。
很多人都抗拒触摸这类带有衰弱气味的东西,许禾安却觉得松弛的皮肤恰恰是祖母见证岁月的痕迹,也是她手艺的证明。
可就是这双灵活的手如今已经几乎不能动弹。
祖母的眼睛也很亮,依稀能辨出年轻时的清秀美丽。
而现在这双眼睛只是勉强张着。
“祖母...” 她轻唤了一声,似乎是怕惊扰到眼前人脆弱的神经,“安安回来了...”
床上的老人似乎被这微弱的声音触动,又或许是那份强撑的执念终于等到了归处。
祖母的眼皮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勉强睁大,有些浑浊的眼珠缓慢地转动,那微弱的目光清晰地落在了许禾安的脸上。
目光里有浓浓的的疲惫,也有着十分令禾安心痛的不舍留恋。
“安安...”
许禾安立刻俯下身,将耳朵贴近祖母的唇边,屏住了呼吸。
“在...我在...” 她点头,声音哽在喉咙里,只能发出一些带着哭腔的气声,“安安听着呢...”
祖母的手指在许禾安的掌心下极其轻微地张开,一个有些硬的小物件被艰难地塞进了许禾安紧握着她的手中。
“钥...匙...” 祖母的声音越来越细若游丝,许禾安的心几乎是扭在了一起,“收...好...”
“是...地窖的...”她似乎又攒了一些力气,继续出声,“我...不强求你...我只是...怕他们...因为我...找上你...不要...去硬碰硬...”
来不及疑惑,许禾安已经感觉到祖母是在调动全身的力气,一时间有些慌,握着祖母的手更紧了。
“安安...你...嫁人...也好...一个人...也好,只要...开心...就好...”
最后一个“好”字的尾音尚未消散,那支撑着她意识清明和等待的气力骤然卸去。
祖母吸进一口气,胸腔里发出一声轻响,最后吐出一口细微而绵长的气息,然后再也没了下一次的吸气。
那只塞给她东西的手,失去了力量,开始褪去温度。
对于许禾安来说,整个世界在那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窗外的风声,邻里低低的啜泣声,都瞬间离她而去。
她的身体骤然僵直。
没有哭喊,没有扑上去摇晃,只是死死地攥紧了手里那个祖母最后塞给她的东西。
她将额头缓缓抵在祖母已经失去温度的手背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许禾安维持着那个姿势,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地抬起头。
短暂的死寂后,屋外的低语声再次清晰起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禾安?”沈大娘的声音轻轻响起,她端着一盆热水和帕子走了进来,眼圈也是红肿的,“...得给阿婆擦洗擦洗,换身干净的衣裳了...”
许禾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慢慢站起身,膝盖因为久跪而麻木僵硬,差点摔了,但她很快稳住。
“嗯,麻烦大娘了。”她的声音异常平静,没有什么起伏,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沈大娘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更是一酸,但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拧了热帕子,开始轻柔地为许家阿婆净面擦身。
祖母身上那件穿了多年的旧衣被小心解开,而她就如同一尊从未有过生气的泥塑。
邻里开始进进出出,布置着简易的灵堂。
有人搬来了家里存的白布,挂在门框上;有人在床边点燃了倒头纸;有人小声商量着去请镇上棺材铺的老板。
“禾安。” 村里的老木匠王伯在许禾安附近来回踱步,最终还是靠近她,脚步很轻“寿材...你看是选哪种料子?杉木的便宜些,松木的更耐用些。”
他顿了顿,补充道:“钱的事你先不用操心,不用多少,实在拿不出...大家伙也会帮你凑。”
许禾安的视线终于从虚无中收回,落在王伯脸上片刻,又移开。
祖母一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也一直过着节俭的生活。
“杉木就好,劳烦王伯费心了。” 她顿了顿,像是才想起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问道,“接下来要做什么?我不太懂。”
“得请先生看时辰,定下葬的日子,小殓沈大娘她们在做,然后是报丧,得派人去通知...”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许家阿婆孤身一人来此,哪有什么亲戚?许禾安更是来历不明。
“那倒是省事了。” 许禾安替他说了出来,语气甚至听起来有些轻松,“劳烦哪位叔伯去镇上糕点铺子门口贴个讣文了。”
“...还得守灵三天。”许禾安像是在念叨什么差事。
旁边一个婶子接口道:“禾安,你一个人怕是不行,我们晚上轮着来陪你守。”
“禾安谢谢各位邻里乡亲了。”
“哎...可别这么说,你祖母生前对我们的好我们可都记着呢,帮她处理后事也是念着这份情意。”
整个下午和接下来的两天,许禾安穿着临时翻找出的粗麻孝衣,跪在灵床前的草垫上。
有人来吊唁,她便在指引下磕头还礼;有人端来饭菜,她便随便扒拉几口;夜里她会时不时看向蜡烛,看着那跳跃的火苗时而窜得很高时而又被风吹得几乎要熄灭。
守灵后,棺材被抬出小院,送往镇外的坟地。
许禾安端着烧纸钱的瓦盆,走在队伍最前面。
清晨的风吹起她额前散乱的发丝,沿途抛洒的纸钱像冬天的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
她目送那口薄薄的杉木棺材被抬进土坑里。
棺材放进去的那沉闷的声响终于让许禾安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味,硬生生将喉咙里的悲鸣压了回去。
几日后。
“禾安记”门楣上悬着的白布条还没有取下,店内,许禾安穿着素净的旧衣挽着袖子,正在用力擦拭着案板。
铺子空了几天,许多祖母过世前客人预订的糕点都没做,现在得开始做了。
祖母从她记事起便让自己跟着她学厨艺,虽说自己做出来的那些吃食口味没有祖母做的那般惊艳,但也八九不离十。
许禾安手上动着,脑子却开始回忆祖母给自己钥匙时的场景。
能让祖母在最后一刻才给她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以前祖母总是不让许禾安进地窖,她就总是好奇,现在能去了她却开始犹豫。
木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动静让许禾安动作一顿,抬起头。
逆着光,一个修长的身影立在门口。
来人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衣袍,虽然风尘仆仆,但掩不住通身的气度。
他约莫二十出头,眉眼深邃,眼神格外沉静,带着审视不动声色地扫过略显凌乱的铺面和门楣上的白布,最终落在了那个纤细的身影上。
许禾安放下抹布,迎上那道目光,眼里有一丝的警惕。
镇上少有这样的人物。
“要点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干涩,“铺子刚刚重新开张,糕点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