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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里亮着,像一小片固执的星子。褚知渺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几秒,手指在冰凉的屏幕上悬停。回信很简单,就一个字:“好。”

      发出去后,他靠在床头,没立刻关灯睡觉。窗外的城市声浪隐隐传来,衬得房间里的安静有了厚度。他伸手拿过床头那本《暗涌》的剧本,又翻开。这次没从头看,而是直接翻到中间——林深和江岸第一次产生真正信任的那场戏。

      场景在雨夜,破旧的出租屋里。江岸的伤口感染,发高烧,神志不清。林深原本可以走,可以把这个烫手山芋扔下,但他没有。他冒着雨出去买药,回来时浑身湿透,却先照顾江岸。而江岸在半昏迷中,终于叫了他的名字。

      不是质问,不是怀疑,就是两个字:“林深。”

      剧本上这段写得克制,没有大段的心理描写,只有简单的动作和台词。但褚知渺能感觉到字里行间那种情绪的转折——对林深来说,那是被信任的开始;对江岸来说,那是放下戒备的瞬间。

      他把这场戏的台词轻声念了一遍,然后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该怎么演。发烧的江岸是什么状态?半昏迷中的人,身体是烫的,意识是飘的,但本能还在,警惕还在。林深呢?他应该是疲惫的,担心的,但在听到江岸叫自己名字时,眼睛里应该有一闪而过的光。

      那道光不能太亮,不能太刻意,要像夜里偶然划过的流星,存在过,但转瞬即逝。

      他合上剧本,关灯。黑暗重新降临,但脑海里那场戏还在继续上演。他想象着那个雨夜,破旧的房间,窗外雨声潺潺,屋内灯光昏暗。江岸躺在床上,额头有汗,呼吸粗重。林深拧干毛巾,给他擦脸,动作尽量轻——

      手机又震了一下。

      褚知渺摸过手机,屏幕的冷光刺得他眯了眯眼。还是谈觉非的号码,这次发来的是一段文字:

      “明天下雨,记得带伞。工作室地址:青梧路17号梧桐里3栋201。密码1609,两点如果我没到,你可以先进去等。”

      很详细的交代,甚至给了进门密码。这种信任来得突然,又理所当然——就像谈觉非这个人,直接,不绕弯,有自己的规则。

      褚知渺回:“收到。”

      对话到此为止。他放下手机,这次真的打算睡了。但闭上眼睛,脑子里还是那场雨夜戏。渐渐地,那个想象中的江岸的脸,变成了谈觉非的样子。

      发烧的谈觉非会是什么样?

      这个念头冒出来,他自己都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把那些不该有的想象甩开。

      睡吧,他对自己说。明天下午两点。

      ---

      雨是从中午开始下的。

      起初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到下午一点多,已经成了滂沱之势。雨水冲刷着城市,街道上积水成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

      褚知渺一点四十到达青梧路。这条街安静,两旁是民国时期的老建筑,改造成了工作室和画廊。梧桐里是个独立的院子,三栋小楼围合,中间有棵巨大的梧桐树,叶子在雨里绿得发亮。

      他撑伞走进院子,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密集的声响。3栋在左手边,灰色砖墙,黑色铁门。他收起伞,在廊檐下抖了抖水珠,然后按了门铃。

      没人应。

      等了半分钟,他想起短信里说的密码。于是输入1609,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开了。

      一楼是挑高空间,很宽敞,装修简洁。大片的白墙,深色木地板,靠墙是一整面书架,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塞满了书。中间有组沙发,黑色皮质,看起来用了很久,表面有些细微的磨损。靠窗的位置摆着张长桌,上面散落着几本摊开的书和剧本。

      空气里有种味道,像是旧书、咖啡和某种木质香调混合的气息。

      褚知渺在门口站了会儿,确认自己没有打扰到谁,才走进去,轻轻带上门。他把伞放在门边的伞架上,脱掉湿了边的外套,搭在手臂上。

      屋里很安静,只有雨声从窗外传来,沉闷而持续。他走到书架前,目光扫过那些书脊。和书店林老板说的一样,谈觉非的藏书很杂:中文小说、外文原著、哲学、历史、艺术理论,还有大量剧本,有些是印刷本,有些是手写复印件,边缘都有翻阅的痕迹。

      他抽出一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翻开,里面是手写的笔记,字迹工整有力:

      “第三场,江岸的警惕应该更内化,而不是外放。受伤的野兽不会呲牙,它会隐藏伤口,等待时机。”

      “林深递水那一段,节奏可以慢一点。信任的建立需要时间,哪怕只是递一杯水这样的动作。”

      “雨夜戏的关键词:疲惫,而不是煽情。两个人都累到了极致,所以情感流露才真实。”

      是谈觉非的字。褚知渺一页页翻着,越看越慢。笔记里不仅有对角色的分析,还有对场景、节奏、甚至灯光和摄影角度的想法。有些地方画了简单的分镜草图,虽然粗糙,但能看出构思。

      他翻到关于雨夜戏的那页,谈觉非写道:

      “江岸叫‘林深’这个名字时,应该是什么状态?不是清醒的,不是刻意的,是半昏迷中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所以声音要轻,要模糊,但要让林深听见。林深的反应呢?应该是停顿,然后继续手上的动作,但节奏变了。节奏的改变就是情绪的流露。”

      褚知渺看着这段话,想起昨晚自己在脑海里排演这场戏时的想法。和谈觉非写的,有相似,也有不同。他想的是“眼睛里的光”,谈觉非想的是“节奏的改变”。一个外放,一个内敛。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褚知渺合上笔记本,放回原处,转身。谈觉非正从二楼下来,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灰色运动裤,头发微湿,像是刚洗过澡。

      “来了。”谈觉非说,声音比电话里听起来更近,也更真实。

      “刚到。”褚知渺说,“雨有点大。”

      谈觉非走到窗前,看了眼外面:“这场雨下得正好。”

      “正好?”

      “适合排雨夜戏。”谈觉非转身,走到长桌旁,拿起上面的一沓纸——是《暗涌》的剧本,但比褚知渺手里那版厚,页边写满了笔记。“坐。”

      褚知渺在沙发上坐下。谈觉非没坐,而是靠在桌沿,翻着剧本。

      “陈导应该跟你说过集训的事。”他说,“体能、急救知识,这些是基础。但更重要的是,开拍前,我们要把几场关键的对手戏磨出来。”

      “哪几场?”褚知渺问。

      谈觉非抽出几页纸,递给他:“第一次见面,雨夜发烧,码头对峙,还有最后的天台戏。”

      褚知渺接过,快速浏览。这几场确实是林深和江岸关系转折的关键点。

      “今天我们先过雨夜戏。”谈觉非说,“这场戏情绪最复杂,也最难演。演好了,其他几场就有了基础。”

      “怎么过?”

      谈觉非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说“你觉得呢”。但他还是回答了:“先读剧本,把台词过一遍。然后走位,找感觉。最后实演,演到我觉得可以为止。”

      很直接的计划,没有客套,没有寒暄。

      “开始吧。”谈觉非说,走到沙发对面,在地板上坐下——不是坐沙发,而是直接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沙发底座。这个姿势随意,甚至有些粗粝,和他平时那种矜贵的样子截然不同。

      褚知渺也学他的样子,在地板上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矮茶几,距离不远不近。

      “从林深买药回来开始。”谈觉非说,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整个人已经进入了某种状态。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呼吸变得粗重,眼神涣散但深处有警觉——那是发烧到半昏迷的江岸。

      褚知渺深吸一口气,也让自己进入林深的状态。他想象自己刚从雨里回来,衣服湿透,手里攥着药,又冷又累,但还要先照顾这个不知是敌是友的人。

      他站起来,走到“床边”——其实只是地板上一块空处,但当他蹲下身时,那里就成了床。他从“口袋”里掏出“药”,拧开“水瓶”,动作因为寒冷和疲惫而有些僵硬。

      “江岸?”他轻声叫,声音里有试探,也有担忧。

      谈觉非——江岸没有反应,只是呼吸更重了些,眉头紧皱,像是在忍受疼痛。

      褚知渺伸手,虚虚地探向他的额头。这个动作在剧本里没有,是他即兴加的。他觉得林深应该会先试体温,再决定接下来怎么做。

      手指悬在谈觉非额前几厘米处,停住了。

      因为谈觉非忽然动了。他没睁眼,但抬手抓住了褚知渺的手腕。力道很大,手指滚烫——那是发烧的体温,演得太真实,真实到褚知渺几乎以为他真的在发烧。

      “谁?”谈觉非的声音沙哑,眼睛睁开一条缝,目光锐利得像刀子,即使在这种状态下,依然有攻击性。

      褚知渺没挣脱。他让手腕就那样被握着,声音放得更轻:“是我,林深。你发烧了,我刚买了药。”

      谈觉非盯着他看了几秒,眼神慢慢从锐利变得涣散,手上的力道也松了些,但没完全放开。他像是在辨认,又像是在确认,最后终于吐出一口气,手滑落下去,眼睛重新闭上。

      褚知渺等了几秒,确认他“昏睡”过去了,才继续动作。他拧开药瓶,倒出两粒,又拿起水瓶,一手托起谈觉非的头,另一手把药送到他嘴边。

      “张嘴。”他说,声音很低,几乎是耳语。

      谈觉非的嘴唇动了动,没完全张开。褚知渺耐心地等着,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他的下巴。这个动作在剧本里也没有,但很自然——一个照顾病人的人,会有的动作。

      谈觉非的睫毛颤了颤,然后慢慢张开嘴。褚知渺把药放进去,又喂了水。他看着谈觉非的喉结滚动,把药咽下去,然后才轻轻把他的头放回“枕头”上。

      做完这些,他跪坐在那里,看着“昏迷”的江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是疲惫的,也是放松的——至少这一刻,江岸不会突然暴起,不会用那种怀疑的眼神看他。

      他起身,想去拿毛巾,刚站起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

      “林深。”

      很轻,很模糊,像梦呓。

      褚知渺整个人顿住了。他背对着谈觉非,没有立刻转身。剧本里这里,林深应该继续去做自己的事,但动作的节奏要变。怎么变?他想起谈觉非笔记里写的:节奏的改变就是情绪的流露。

      于是他慢慢地,非常慢地转过身。他看见谈觉非还闭着眼,眉头松开了些,呼吸也平稳了些。那句“林深”之后,再没有其他话。

      褚知渺站在那里,看了他几秒。然后走回“床边”,蹲下,伸手,不是试探体温,而是用手指很轻地碰了碰谈觉非的额头——那里有层薄汗,是退烧的迹象。

      这个动作太轻了,轻得几乎不存在。但谈觉非的睫毛又颤了颤。

      褚知渺收回手,坐回地板上,背靠着沙发。他没有立刻继续演下去,而是停在那里,看着“昏迷”的江岸,眼神复杂。那是林深在这一刻应该有的情绪:松了口气,但又更困惑了。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有人要杀他?自己救他,是对是错?

      但这些疑问里,又多了一点别的东西——一点连林深自己都没察觉的关切。

      雨声从窗外传来,淅淅沥沥,像是给这场戏配的自然音效。

      良久,谈觉非睁开了眼睛。不是江岸的眼睛,是谈觉非的眼睛。他坐起身,动作利落,刚才那种病弱的状态一扫而空。

      “刚才那一段,”他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有几个问题。”

      褚知渺也坐直身体:“请说。”

      “你碰我额头那个动作,第一次试探体温,加得不错。”谈觉非说,“但第二次,碰汗那个动作,太轻了。轻到观众可能注意不到。”

      “剧本里没写这个动作。”

      “但林深会做。”谈觉非说,“一个照顾病人的人,会不自觉地去试体温,去确认对方有没有好转。所以这个动作可以保留,但要做得更明确一点——不用重,但要清楚。”

      褚知渺点头:“明白了。”

      “还有,”谈觉非继续说,“我抓住你手腕的时候,你的反应太冷静了。林深应该被吓到,至少有一瞬间的僵硬。他虽然善良,但不傻,知道江岸是个危险人物。那种下意识的警惕,应该有。”

      “我以为林深已经有点习惯江岸的突然发难了。”

      “习惯不等于不害怕。”谈觉非说,“尤其是当江岸在发烧、神志不清的时候,他的反应可能更不可预测。林深应该时刻绷着一根弦。”

      褚知渺想了想,承认他说得对:“嗯,我调整。”

      谈觉非看着他,眼神里有种审视的光:“你刚才坐回地板,看着我的那个眼神,很好。那是林深在这一刻应该有的状态——累,困惑,但又有种莫名其妙的坚持。”

      这是夸奖。直白,不带修饰,但比任何华丽的赞美都有分量。

      “谢谢。”褚知渺说。

      “不用谢我,是你自己演出来的。”谈觉非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雨,“这场戏,核心是疲惫。两个人都累到了极点,所以情感才会流露。如果演得太有精神,就假了。”

      褚知渺也站起来,走到他旁边。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下,外面的梧桐树在风里摇晃,叶子上的水珠不断滚落。

      “你为什么选这场戏作为开始?”他问。

      谈觉非没立刻回答。他伸手,指尖碰了碰玻璃,像是在感受雨的温度。

      “因为这场戏里,江岸第一次放下了戒备。”他说,“虽然只是半昏迷中的一句梦呓,但那是转折点。从此之后,他们的关系就不一样了。”

      “你觉得江岸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叫林深的名字?”

      谈觉非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你觉得呢?”

      褚知渺想了想:“因为他潜意识里知道,林深不会害他。即使在最脆弱的时候,他的本能告诉他,这个人安全。”

      “对。”谈觉非说,“但还有一点——江岸太久没有被人这样照顾过了。他是个卧底,在黑暗里待了太久,习惯了怀疑,习惯了孤独。突然有个人,不求回报地照顾他,哪怕他知道这可能是陷阱,但在生病的时候,人的心理防线会降低。那一句‘林深’,是他放下了警察的身份,放下了卧底的伪装,只是一个生病的人,在叫照顾他那个人的名字。”

      这个解读比褚知渺想的更深。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所以你演江岸,会侧重这一面?”

      “会。”谈觉非说,“江岸不是冷血机器。他有伤,有痛,有脆弱。只是他藏得太深,深到连自己都快忘了。林深的出现,像一把钥匙,慢慢打开那些锁住的部分。”

      他说这话时,目光落在窗外的雨上,侧脸的线条在灰白的天光里显得格外清晰。有那么一瞬间,褚知渺觉得他说的不只是江岸。

      “那林深呢?”褚知渺问,“你觉得林深为什么会坚持照顾江岸?只是因为善良?”

      谈觉非转回身,靠在窗台上,双手插在裤兜里。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比平时放松。

      “善良是一部分。”他说,“但还有一部分是——林深在江岸身上看到了某种他自己没有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种强度。”谈觉非说,“林深是个普通学生,生活简单,未来规划明确。但江岸的出现,把他拽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一个危险但真实的世界。江岸身上的那种强度——对使命的坚持,对危险的直面,甚至那种伤痕累累的破碎感——对林深来说,是有吸引力的。”

      褚知渺听着,没说话。谈觉非的解读和他自己理解的有出入,但更丰富,更有层次。

      “所以林深对江岸的感情,”谈觉非继续说,“不只是同情,不只是责任感。还有一种,怎么说,被吸引。被一个完全不同于自己生活经验的人吸引。”

      这话说得很克制,但褚知渺听懂了里面的潜台词。他想起剧本中后期那些暧昧的互动,那些眼神的交汇,那些欲言又止的时刻。

      “剧本里没写那么明白。”他说。

      “好剧本不会写得太明白。”谈觉非说,“要给演员留空间,给观众留想象。但演员自己心里要有数,要知道每一场戏底下涌动的是什么。”

      他走回长桌,拿起剧本,翻到雨夜戏那页:“再来一遍。这次,把你刚才理解的林深,和我刚才说的那些,都演出来。”

      褚知渺点头。

      两人重新回到刚才的位置。雨还在下,天色更暗了,工作室里没开主灯,只有角落里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暖黄的光。那光在地上投出圆形的光斑,刚好笼罩住他们即将表演的区域。

      谈觉非重新躺下,闭上眼睛。褚知渺跪坐在他旁边,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了。

      这一次,当谈觉非抓住他手腕时,他确实僵硬了一瞬,手指下意识地蜷缩。然后才放松,用那种尽量平稳的声音说:“是我,林深。”

      喂药的时候,他的手在细微地抖——那是疲惫和寒冷导致的。托起谈觉非的头时,动作更小心,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品。

      谈觉非在“昏迷”中吞咽,喉结滚动。褚知渺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眼神很复杂。那里有困惑,有疲惫,还有一种他自己都没察觉的专注。

      喂完药,他把谈觉非的头轻轻放回去,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对方汗湿的鬓角。这次他没立刻收手,而是在那里停留了一瞬,确认温度。

      然后他坐回地板,背靠沙发。这次他没看江岸,而是仰头看着天花板,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是一个人在极度疲惫时,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的叹息。

      时间在雨声里流逝。他闭上眼睛,像是要睡过去,但忽然又睁开,转头看向江岸。

      就在这时,江岸叫了他的名字:“林深。”

      还是那么轻,那么模糊。

      褚知渺这次的反应不同。他没顿住,而是慢慢地、很慢地转过头。他看着江岸,看了很久。然后他挪过去,不是蹲下,而是就坐在那里,伸手,掌心贴在江岸的额头上。

      这次的动作很明确,掌心贴实,停留了几秒。他感觉到温度在退,手心下的皮肤从滚烫变得温热。

      他收回手,没说话,只是继续坐在那里,看着江岸。眼神里的东西更多了:困惑还在,疲惫还在,但多了一种柔软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的东西。

      那温柔很淡,像晨雾,存在,但一碰就散。

      他坐了很久,久到雨声似乎都变小了。然后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雨。背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单薄,但又很坚持。

      戏到这里,其实已经结束了。但谈觉非没叫停,褚知渺也没动。

      两人一个躺在地板上,一个站在窗前,在雨声里维持着那个画面。空气里有种沉静的东西在流动,那是刚才那场戏留下的情绪余韵,还没散去。

      最后是谈觉非先坐起身。他没立刻说话,只是盘腿坐在地板上,看着褚知渺的背影。

      “这次,”他说,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很好。”

      褚知渺转过身。光线从他背后照过来,他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哪里好?”他问。

      “节奏。”谈觉非说,“疲惫感,困惑感,还有最后那一瞬间的温柔——都出来了。而且不刻意,很自然。”

      褚知渺走回来,在他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着那片暖黄的光。

      “你演江岸,”褚知渺说,“那种半昏迷中的状态,怎么把握的?”

      谈觉非想了想:“想象。想象自己发高烧,浑身疼,脑袋像灌了铅,但又不能完全失去意识,因为潜意识里还在警惕。那种介于清醒和昏迷之间的状态,很难演,但演好了,很真实。”

      “你以前发过高烧?”

      “拍《暗河》的时候,有一场雨戏,拍了七个小时。拍完就烧到三十九度。”谈觉非说得很平淡,“那种感觉,记住了。”

      褚知渺想起昨晚看的那部电影,确实有一场漫长的雨戏。原来那不是演出来的疲惫,是真的。

      “所以你是方法派?”他问。

      谈觉非摇头:“不完全是。我会用体验,但也会用技巧。完全沉进去太危险,容易出不来。”

      这话让褚知渺想起林老板转述的那句“演得太久会变成那个人”。他看着谈觉非,忽然觉得这个人比表面上看起来更复杂,也更清醒。

      “还要再来一遍吗?”他问。

      谈觉非看了眼时间:“不用了。这场戏到这个程度,可以了。下次排其他场。”

      他站起身,走到长桌旁,倒了杯水,递给褚知渺,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褚知渺接过,喝了一口。水是温的。

      “下周一开始集训,”谈觉非说,“陈导请了专业的急救教练和体能教练。但表演上的准备,我们得自己来。”

      “你什么时候有空?”褚知渺问。

      “除了周三下午,其他时间基本都在这里。”谈觉非说,“你可以随时来,提前发个消息就行。”

      “不会打扰你?”

      “不会。”谈觉非说,“这部戏很重要,我希望开拍前把所有对手戏都磨到最好。”

      他说得很直接,没有掩饰自己的野心和要求。褚知渺喜欢这种直接,虽然压力大,但至少知道标准在哪里。

      “好。”他说,“我会尽量来。”

      谈觉非点点头,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书,递给他:“这个,你可以看看。”

      褚知渺接过,是一本关于表演理论的书,作者是某个著名的戏剧导演。书很旧了,页角卷起,里面有很多划线笔记。

      “里面有几章讲对手戏的节奏和呼吸,写得不错。”谈觉非说,“借你看,不用急着还。”

      “谢谢。”

      “不用。”谈觉非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雨小了。”

      褚知渺也看过去。确实,雨势已经减弱,从滂沱变成了细雨。天色依然阴沉,但没那么压抑了。

      “我该走了。”他说。

      谈觉非转过身:“我送你到门口。”

      两人走到一楼门口。褚知渺从伞架上拿起自己的伞,穿上外套。谈觉非站在门内,看着他。

      “今天辛苦。”谈觉非说。

      “你也一样。”褚知渺说。

      两人对视了一眼。谈觉非的眼睛在门廊昏暗的光线里,显得很深。褚知渺忽然想起刚才那场戏,自己掌心贴在他额头上的触感——当然那是表演,没有真的碰到,但那种感觉,很真实。

      “周一见。”谈觉非说。

      “周一见。”

      褚知渺撑开伞,走进雨里。细雨飘在脸上,凉凉的。他走到院子中间,回头看了一眼。谈觉非还站在门口,身影在门内灯光里,轮廓清晰。

      他挥了下手,然后转身,走出院子。

      雨中的街道安静,梧桐树叶滴着水。褚知渺撑着伞,慢慢地走。脑子里还在回放刚才那场戏,谈觉非半昏迷中的样子,自己坐在那里看他的眼神,还有最后掌心贴上去的那个动作。

      演得不错,谈觉非说。

      那不是一个轻易给出的评价。褚知渺知道,谈觉非的标准很高,能得到他的肯定,意味着自己确实演到了某个水准。

      但更重要的是,通过这场戏,他对林深这个角色,对江岸这个角色,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更深的理解。

      而谈觉非这个人,也从传闻中的形象,变得具体了:一个对表演有极致要求、对工作极度认真、说话直接但切中要害的人。还有,一个会在下雨天提醒合作演员带伞、会借书给人看、会把工作室密码告诉对方的人。

      这些细节拼凑起来的谈觉非,比任何传闻都更真实,也更复杂。

      褚知渺走到街口,停下等红灯。雨丝在伞面聚集,汇成水滴,一颗颗滚落。他看着那些水滴,忽然想起谈觉非工作室里那面书架,那些写满笔记的剧本和笔记本。

      那个人在表演上投入的,远超过表面看起来的。

      绿灯亮了。他走过马路,继续往前走。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他拿出来看,是周姐发来的消息,问他对戏怎么样。

      他想了想,回:“很好。学到了很多。”

      确实学到了很多。关于表演,关于角色,也关于那个即将在未来几个月里和他朝夕相处、演对手戏的人。

      雨还在下,但没那么冷了。褚知渺收起伞,坐进车里。他没立刻发动,而是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的雨。

      明天是周日,后天集训开始。而今天下午这两小时,像是一个预演,一个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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