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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车厢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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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听白把行李箱立在站台,抬头看列车。绿皮,老K字头,车厢外壳漆成黯黯的墨绿,像一条被岁月剥了鳞的蟒,趴在铁轨上喘气。灯光从车头一路溃散到车尾,灯泡接触不良,一闪一闪,活似心电图正在报警。
他捏着那张2014年的旧车票——不,现在它已变成2024-06-28 00:00,K264,13车13铺——车票在他指缝里微微发烫,像一块刚出炉的烙铁,非要给他留下点记号。
检票口的人不多,或者说,几乎没人。穿蓝呢制服的工作人员站在闸机旁,帽檐压得很低,看不见脸。许听白把身份证和车票一起递过去,对方却没接,只伸出指尖,在票面上轻轻划了一下。
“叮——”
不是机器声,像一滴水落进空桶。票面立刻浮现一条竖向裂缝,裂缝里渗出极细的、暗红色的粉,像铁锈,又像干涸的血。工作人员把票还给他,声音平直得像铁轨。
“13车,右侧上车,别走错。”
说完,他抬起头,露出一个标准的服务式微笑——嘴角开到耳根,唇色却是月台灯泡的冷白。
许听白收回票,拖着箱子往车尾走。脚下是横七纵八的黄线,像给尸体画的白线框,一不小心就会踩到谁的死亡边界。风从地道口灌上来,卷起一张废报纸,报纸正面是临川市的地铁开通喜讯,背面却用红笔圈了一句话:
「零点后,K264 不再停靠人间。」
他皱眉,再看,报纸已被风卷进铁轨,被夜班检修灯一照,碎成无数白色蝶影。
13号车厢门口,列车员站着。高个子,制服外套紧得几乎要崩线,锁骨在领口上方露出锋利角度。许听白走近,才看清对方右胸的工号牌——
「沈砚」
白底黑字,没有照片,也没有编号。
列车员伸手,掌心向上。许听白把票放上去,票却像失去重量,自动折叠,成了一只指甲盖大小的纸鹤,扑棱棱落回他掌心里。
“进去吧。”列车员说,声音低而稳,带着一点砂砾感,像夜里烤火的炭。
许听白道了声谢,跨过踏板。踏板发出“吱——”一声长吟,像老人伸了个懒腰。
一步踏进,身后的灯光骤然熄灭。回过头,车门已合上,玻璃外侧漆黑,映出他自己的脸:苍白、瘦削、眼底两片熬夜留下的淡青。可那张脸并没有跟着他回头——
玻璃里的“他”仍保持正对车门的姿势,嘴角缓缓勾起,露出一个与工作人员同款的、开到耳根的微笑。
许听白猛地眨眼。影像恢复正常,仿佛只是灯泡闪花眼。他握紧行李箱拉杆,往车厢深处走。
13号车厢是硬卧,却静得过分。铺位分三层,窗侧小灯罩着蓝漆,光线像被海水过滤,幽暗而潮腥。所有铺位都放下帘子,帘底露出的鞋整整齐齐,像列队等候检阅的尸袋标签。
他找自己的铺位——13组中铺。号码牌用红漆喷在隔板上,漆已剥落,只剩“13”两道歪歪斜斜的竖,像两根手指戳在那里,催促他快点认命。
中铺高度极低,许听白必须匍匐才能进去。他把行李箱塞进铺底,箱子轮子和铁皮底板摩擦,发出的声音有点像关节错位。再抬头,对面中铺的帘子轻轻抖动,仿佛有人在里面翻了个身,却听不见呼吸。
许听白没急着上去,先检查手机。无信号,右上角却显示时间00:00——车还没开,时间已先一步驶入午夜。电量 46%,他关掉后台,把亮度调到最低,一抬眼,猛地看见屏幕反光里出现另一张脸:
女人,长发,没有瞳孔,眼眶里是两枚滚动的阿拉伯数字:
13:13
屏幕暗下,影像消失。许听白几乎把手机扔出去。再看对面,帘子静止,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深吸一口气,攀上中铺。铺位短得离谱,他必须蜷起身体,像婴儿回到子宫,才能勉强躺平。头顶是顶铺床板,板底用红笔写满歪斜小字,层层叠叠,全是:
「不要看窗外」
「不要应门」
「不要换铺」
血液像被那些字句抽走温度,耳膜嗡嗡作响。许听白侧过身,面朝隔板,试图把注意拉回现实——工作、房租、存款,随便哪一样都比鬼怪具体。可隔板缝隙里飘出一股铁锈味,像有人用钢刷刮他的喉管。
“呜——”汽笛长鸣,车身一抖,灯闪两下,终于陷入彻底的黑暗。列车启动了。
许听白数着心跳,想把自己哄睡。数到第七下,“嗒”——有液体落在眉心,冰凉,带着黏稠的拉扯感。他抬手摸,指腹一撮,暗黑里看不清颜色,只闻到更浓的铁锈味。
头顶,顶铺床板发出“吱呀”一声,好像有人慢慢坐起,膝盖顶住床板,又慢慢退回。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那东西正把脸贴在床板缝上,看他。
许听白屏住呼吸,右手悄悄摸向手机。屏幕一亮,光线像刀劈开黑布,他顺势把摄像头对准头顶缝隙——
像素里,先出现一只苍白的眼球,没有睫毛,虹膜呈暗黄色;接着,是第二只;再往下,一张裂开的嘴,嘴角直开到耳根,唇色与列车员同款,冷白。
“找到你了,13。”
声音透过床板,却像有人贴着他耳廓吹气。
许听白猛地缩手,手机滑落,“啪”砸在脸上。屏幕黑了,痛感真实,让他确定这不是梦。他翻身想下去,却听“咔哒”一声——中铺外侧的安全锁扣自己扣上,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替他盖好棺材钉。
列车突然剧烈晃动,车厢尽头亮起一道手电光,有人喝问:“谁?别乱动!”
光束扫过来,许听白被刺得睁不开眼,却认出那道高大轮廓——
门口立着列车员沈砚,工号牌在光里反射出冷钢色。他一手握着手电,一手自然垂在身侧,指节粗大,骨棱清晰,像随时能掰断谁的脖子。
“锁怎么开了?”沈砚低声道,快步走来,伸手一拨,“咔哒”锁扣松掉。许听白趁机翻下铺,脚踩到地面才发现,整节车厢地板蒙着一层水汽,反光,像铺了一层薄冰。
“跟我走。”沈砚不由分说,攥住他手腕。掌心温度极高,烫得许听白一哆嗦,却莫名安心。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过道。所有帘子仍低垂,却开始无风自动,像无数只垂死的手在挥舞。沈砚的手电光扫过,帘子又瞬间静止,仿佛刚才只是列车颠簸造成的幻觉。
行至连接处,沈砚拉开端门,把许听白先推过去,自己回身,抬手在门框某处一按——“滴”的一声脆响,像什么电子锁被重新编码。隔着门板,许听白听见13号车厢深处传来绵长而潮湿的叹息,像有人在水里说了声“再见”。
风从车缝中灌入,带着荒野的土腥味。许听白这才注意到,他们已不在城市,窗外是一望无际的黑,偶尔有远处信号灯的猩红一闪,像某种巨兽的瞳孔睁开又阖上。
“你上错铺了。”沈砚松开他,声音压低,“13组中铺不是给你留的。”
许听白愣住:“票上写的就是13车13铺。”
沈砚皱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便签,递给他。
便签纸质与之前的信封一模一样,上面新添了一行钢笔字,墨迹未干:
「换到7车7铺,别回头。——Z.」
许听白抬头想问,沈砚却先一步开口,声音低得只能让风听见:“在这里,号码即坐标,13是它们的方向。”
“它们?”
“你叫它‘鬼’也行。”沈砚瞥他一眼,“但它们更喜欢被叫‘旅客’。”
远处铁轨发出连续的撞击,像有人在黑夜里快速逼近。沈砚用手电照向连接通道,光束尽头,7号车厢的门虚掩着,门玻璃上,用红漆喷着一个大大的“7”,漆沿未干,正缓缓往下淌,像一条新鲜的伤口。
“走吧。”沈砚侧身,让他先行,自己则回头,用手电最后一次扫过13号车厢——
帘子全部拉开,铺位上空空如也,只剩一滩滩水迹,在□□下闪着幽暗的鳞光。
许听白握紧行李箱拉杆,深吸一口气,朝7车走去。每一步,地板都发出“咚、咚”的回声,像有人在后面模仿他的步子,却故意慢了半拍。
他不敢回头,只能听见沈砚沉稳的呼吸贴在自己颈侧,像一条看不见的牵引绳,把他从13的深渊,拖向7的未知。
就在他跨进7号车厢的一瞬,身后连接门“砰”地合拢,锁舌咬合,发出清脆而决绝的“咔嗒”。
列车汽笛再次长鸣,声音却被黑暗吞没,仿佛整列火车正驶入一张更大的、没有尽头的嘴。
许听白抬头,7车天花板的灯“滋啦”亮起,光线稳定、柔和,像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夜行列卧。
可他分明看见,沈砚的工号牌上,数字悄悄变成了——
「07」
灯光下,男人侧脸轮廓锋利,声音却低而稳:“先活下去,再问为什么。”
许听白点头,心脏仍在打鼓,却不再是因为恐惧——
而是一种终于踏上正轨的、诡异的踏实感。
列车继续向前,窗外仍是浓黑,但黑里偶尔有极远的灯火,像被谁一盏盏点亮,专为他指路。
他不确定那些灯火是不是陷阱,也不确定 7 车能给他多少安全时间。
但至少此刻,他有了一个暂时的铺位,和一个愿意拉他一把的列车员。
许听白呼出一口白雾,轻声道:“谢谢。”
沈砚没回头,只把帽檐往下压了压,声音散在车轮与铁轨的撞击里:
“别谢太早,13不会罢休。”
像回应他的警告,列车底部传来“哐啷”一声巨响,仿佛有重物被碾碎。
紧接着,整条走廊的灯同时闪了两闪,像某种信号,又像某种倒计时。
00:13
手机在口袋里亮起,时间终于动了,却停在了一个不吉利的数字。
许听白看着屏幕,手心微微发汗。
沈砚则抬眼望向走廊尽头,眼底映着灯光,像两粒冷星。
“走吧,”他说。
“去7车7铺,把帘子拉好。
“不管谁敲门……
“都别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