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引子 ...

  •   引子
      大梁城的黄昏,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浓重的湿气。城墙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阴影,斑驳的墙面上是新添的箭痕和撞击的凹坑。远处,秦军营垒的篝火星星点点,如同窥伺的狼群之眼。魏国,这个曾经的霸主,如今在秦军铁蹄的持续进逼下,已是风雨飘摇,都城大梁被围数月,粮草告急,人心惶惶。
      子衍坐在昏暗的官署内,借着微弱的烛光,艰难地誊写着最新的户籍与粮册。竹简冰冷硌手,上面的数字触目惊心:城内人口锐减,仓库存粮仅供三日之用。他脑海中浮现出稷下学宫师长们描绘的景象:“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不患寡而患不均”……那时的他,胸中激荡着以“仁”和“礼”重建秩序的宏愿。然而眼前的现实,是饥饿、恐惧、背叛和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理想国的蓝图,在战争与生存的绞杀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子衍!”一声严厉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权臣公孙贾大步走入,身着冰冷的甲胄,眼神锐利如鹰隼。他一把抓起子衍刚誊好的粮册,扫了一眼,冷笑道:“哼,又少了三百石!定是那些刁民藏匿不报,或是守仓鼠辈监守自盗!按李大人的《法经》,战时匿粮者,斩!通敌资敌者,族诛!”
      子衍心中一紧,站起身,拱手道:“公孙大人,城中百姓困苦已久,或有藏匿,恐是求生本能,未必通敌。眼下人心浮动,若再施以严刑峻法,恐……”
      “恐什么?”公孙贾粗暴地打断他,声音冰冷,“妇人之仁!你那些在稷下学来的‘仁义道德’,能当饭吃?能挡秦军的箭矢?能解大梁之围?”他逼近一步,目光如刀,“子衍,你记住,此乃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秦国为何能强?商君之法,赏罚分明,令行禁止,使怯者勇,贪者廉!我魏国积弊已久,正需此等雷霆手段,方能凝聚人心,死中求生!你那套温良恭俭让,只会让大梁更快变成一片焦土!”
      子衍脸色苍白,公孙贾的话像重锤砸在他的心上。他想反驳,想诉说“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道理,想说苛政猛于虎,过度的严刑只会激起更大的反抗。但看着粮册上那令人绝望的数字,听着城外隐隐传来的号角声,他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现实冰冷而坚硬,法家那套基于人性本恶、强调绝对权威和赏罚驱动的逻辑,在生死存亡的关头,似乎更具“效率”,更能迅速稳定秩序,哪怕是在高压下。
      数日后,城中粮绝的恐慌达到了顶点。子衍奉命跟随公孙贾的卫队巡查。在一个破败的里巷,他们撞见几个面黄肌瘦的平民正围着一具饿毙的尸体,试图剥下其衣物换取食物。卫队如狼似虎地扑上去,将他们按倒在地。
      “大人!饶命啊!”一个枯瘦的老者哀嚎,“我们只是想……想换口吃的……实在活不下去了啊!”
      公孙贾面无表情:“战时盗尸,扰乱人心,按律当斩!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大人不可!”子衍再也忍不住,冲上前挡在老者面前,“此乃绝境求生,情有可原!他们并非大奸大恶,只是走投无路的可怜人!若行杀戮,非但不能止乱,反会寒尽民心,令守城之志瓦解!恳请大人网开一面,将他们充入劳役,戴罪立功!”
      周围的士兵和围观的饥民都屏住了呼吸。公孙贾盯着子衍,眼神复杂,有愤怒,有不屑,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最终,他冷冷开口:“子衍,你是在质疑我的军令,质疑魏国的法度?”
      “下官不敢!下官只知,圣人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若大人身处其境,又将如何?”子衍挺直了脊背,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但目光坚定。
      公孙贾沉默片刻,周围死一般的寂静。秦军新一轮攻城的号角声隐隐传来,越来越近。终于,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押下去!暂收监牢!待击退秦军再行论处!子衍,你今日之言,已触犯军纪。念你往日勤勉,罚俸三月,杖责二十!再有下次,定斩不饶!”他转向士兵,厉声道:“所有人听着!非常之时,唯有法令严明,上下同心,方可保大梁一线生机!任何动摇军心、违抗法令者,皆同此例!备战!”
      士兵们轰然应诺,杀气腾腾。子衍被两名士兵粗暴地拖走。杖责落在身上的剧痛,远不及他心中的绝望和悲凉。他的理想主义在残酷的现实和法家铁腕面前,碰得头破血流,显得那么不合时宜,那么微弱无力。现实主义的逻辑再次占据了绝对上风。
      子衍带着伤痛回到简陋的住所。邻居老陶匠偷偷送来一碗稀薄的米汤和一点伤药。看着子衍皮开肉绽的后背,老人浑浊的眼中满是同情:“子衍先生,你这又是何苦……公孙大人也是为了守住这座城啊。秦国那商鞅的法子,是狠,是毒,可你看秦国现在多强?咱们魏国,就是太讲那些老礼儿,才……”
      子衍趴在冰冷的草席上,疼痛让他思绪混乱。老陶匠的话,公孙贾的冷酷,城外秦军的威胁,城内绝望的哀嚎……这一切都在冲击着他心中那座由仁义礼智信构筑的殿堂。难道老师们的教诲真的错了?难道在这弱肉强食的乱世,唯有“法术势”才是生存之道?理想的光芒,在现实的寒风中摇曳欲熄。
      就在他意志最为消沉之时,门外传来孩童微弱的读书声,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老陶匠的孙子,在跟着一个侥幸逃脱的、曾是乡塾先生的老人学习。那稚嫩的声音,诵读着古老的《诗经》,仿佛一道微弱却执着的星光,穿透了笼罩大梁的战争阴云。
      子衍猛地一震。他想起稷下师长的话:“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明知理想难以实现,但君子仍要有所坚守。仁政王道或许无法立刻解救大梁的危局,法家的严刑峻法或许暂时有效,但若一个社会只剩下冰冷的律条和赤裸裸的利益计算,失去了对“仁爱”、“信义”这些基本价值的敬畏与追求,即使赢得了一时的生存,最终建立起来的,又会是怎样一个世界?秦国以法家强国,可其严苛寡恩,不也正埋下未来的祸根吗?
      他艰难地支撑起身体,忍着剧痛,摸索着找出自己珍藏的几卷竹简——那是他抄录的《论语》片段。他轻轻抚摸着上面的文字:“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现实的残酷让他遍体鳞伤,法家的“实效”似乎无可辩驳,但他内心深处,对人性中善的期待,对建立一个有温度、有道德的社会的向往,并未完全熄灭。这理想主义的火种,如同那孩童诵读的诗句,微弱,却顽强地存在着。
      窗外,秦军攻城的呐喊声震天动地,大梁城在血与火中摇摇欲坠。子衍知道,公孙贾和法家的逻辑,很可能在短期内“有效”,甚至可能暂时保住城池。他也明白,自己渺小的理想在时代的洪流面前不堪一击。然而,他缓缓坐直,拿起笔,蘸着清水,在粗糙的木牍上,凭着记忆,一笔一划地刻下:“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并非能退敌的兵符,亦非能充饥的粮草,这是他在绝望深渊中,为自己,也为未来可能存在的、需要它的人,点亮的一盏心灯。
      他深知,单以法家治国,国将没有理想,没有了坚持的动力;单以儒家治国,国将没有根本,没有了持续的凭借。怎样才能使国家既有坚持的动力,又有持续的凭借呢?
      毛笔摔落在地上。子衍身上的疼痛是他几乎晕过去。他似乎听到了水流的声音,但他没有起身,任凭大水没过身子。
      几日后,秦军进城,发现了子衍的尸体。尸体上方的木梁上,隐约能看见鲜红的“儒家之理想,不以实为基,则为空想也。法家之现实,无理想存焉,峻法苛政,必致邦国乱矣!故唯儒法相济,社稷乃安。”几字。一名将军看到了,把木梁拿下来,端详了一番,轻笑道:“拿去,烧了。”
      子衍尸体的脸上毫无表情,还未闭上的眼睛里透露着无尽的失望。
      但他并没有完全死亡。他的灵魂倾注在了另一个人身上。死去的仅仅是他的躯体。
      可是理想从来不可能击败现实。那个人终将会被理想打败。那承载着他的记忆的回忆录被命名为小说,添加了许多艺术性的元素。
      艺术?什么东西。没用的。
      也许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引子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