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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孤岛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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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阳光透过别墅挑高的玻璃穹顶,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斑驳却冰冷的光影。我倚在开放式厨房的中岛台边,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划着平板电脑屏幕,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图表勾勒出公司下一季度的脉络。手边一杯黑咖啡早已失去温度,像一块凝固的深色琥珀。
手机屏幕无声亮起,特助林薇的信息弹了出来,语气是她一贯的干练精准:
「苏总,今晚七点,君悦酒店兰亭序包厢,与宏盛资本王总的饭局已确认。王总那边特意提了一句,希望顾淮少爷也能一同出席。宏盛与我们有长期合作意向,王总又是长辈,提及顾少爷多次,认为公司未来的事,姐弟二人共同露面显得更重视,也更名正言顺。」
指尖在冰冷的台面上停顿了两秒。宏盛的王总,是父亲那个年代摸爬滚打上来的老江湖,说话做事看似随意,实则每句都可能藏着机锋。
他点名要见顾淮,无非是想亲眼掂量一下这位即将成年、在法律上拥有不容忽视继承权的“小苏总”究竟是何成色。是试探,也是一种隐晦的站队暗示。商场这片不见硝烟的战场,有时候姿态和名目比真金白银更重要。
让顾淮去那种场合?他还在备战高考,性子又偏阴郁,未必喜欢那种虚与委蛇的应酬。但王总的话挑不出错处,于公于私,顾淮的露面都能堵住不少暗中观望的嘴,彰显所谓的“姐弟同心”,稳固外界对公司传承的信心。
何况…我也存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心思,想看看那只在我面前时而乖顺时而露出獠牙的“家犬”,被推到台前时,会戴上怎样的面具。
心思辗转间,已有了决断。我端起那杯冷掉的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瞬间弥漫整个口腔。转身走向楼梯,丝质睡袍的下摆扫过光洁的地面,悄无声息。
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门虚掩着。我推开一些,看见顾淮坐在书桌前,侧对着门。夕阳的金辉恰好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长睫垂下一小片阴影,指尖夹着一支笔,正在演算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他穿着简单的白色毛衣,看起来干净又专注,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用功的高中生。
我叩了叩门板。
他闻声抬头,见是我,眼底掠过一丝微弱的讶异,随即迅速站起身:“姐姐?”那声音里的乖巧拿捏得恰到好处。
“收拾一下,”我靠在门框上,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寻常公事,“晚上有个饭局,跟我一起去。”
他明显愣了一下,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饭局?我……”
“宏盛的王总,点名要见你。”我打断他,目光扫过他桌上堆砌的习题册,“换身得体些的衣服,六点半司机在楼下等。”话语里没有给他留下拒绝的余地,仿佛这只是一项他必须完成的任务。
他沉默了片刻,眼底那点细微的波澜迅速平息下去,恢复成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然后,他低下头,轻声应道:“好的,姐姐。”
顺从得没有一丝疑问,也没有一丝情绪,仿佛我刚才只是让他下楼吃个饭。
我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开。高跟鞋踩在走廊厚实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知道他此刻内心绝不会像表面这般平静。那种场合于他而言陌生而充满压力,他未必喜欢,甚至可能厌恶。
但他更清楚自己的位置,清楚在我面前,质疑和反抗都是无效且不明智的。他早已习惯将真实的情绪压在那副漂亮皮囊之下,用近乎完美的顺从和沉默来应对我的一切要求,无论是合理的,还是……像这样带着几分算计的。
这种绝对的、甚至有些压抑的服从,某种程度上,取悦了我内心深处那份不为人知的掌控欲。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别墅被渐浓的暮色笼罩。
暮色彻底吞没城市时,黑色的宾利慕尚无声地滑入君悦酒店流光溢彩的廊下。我率先下车,熨帖的黑色丝绒西装裙勾勒出利落的线条,高跟鞋踩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发出沉稳而富有节奏的声响。
顾淮跟在我身后半步的距离,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取代了平日的校服,将他少年人的单薄身形拉出几分难得的挺拔与成熟。他微垂着眼,神情淡漠,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有紧抿的唇线泄露出一丝不常有的紧绷。
兰亭序包厢的门被侍者推开,喧嚣的热浪混合着酒菜香气扑面而来。圆桌旁已坐满了人,主位上的王总看见我们,立刻笑着站起身,圆胖的脸上堆满热情。
“苏总来了!哟,这位就是顾淮少爷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一表人才,和苏总一样,都是青年才俊啊!”他洪亮的声音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我脸上立刻堆起无可挑剔的社交微笑,从容应对:“王总过奖了,小孩子还在上学,带他来见见世面,各位前辈多指教。”说着,我自然地侧身,将顾淮稍稍显于人前。
顾淮微微颔首,声音清冽却也不失礼节:“王总好,各位好。”姿态摆得极低,恰到好处地扮演着一个乖巧、略显内向的弟弟角色。
宴席在看似热络的氛围中推进。觥觥交错,言笑晏晏,话题围绕着市场动向、合作前景,偶尔夹杂着一些无关痛痒的玩笑和吹捧。我游刃有余地周旋其间,分寸掌握得极好,既不过分热切,也不显冷淡。顾淮大部分时间沉默着,安静地吃东西,偶尔在我或王总提到他时,才抬起眼,给出几个简短得体的回应,像一件漂亮又不失礼数的摆设。
酒过三巡,场面越发活络。王总显然喝得有些高了,面庞泛着红光,他再次将目光投向一直安静坐着的顾淮,带着一种长辈式的、不容拒绝的亲昵。
“小顾啊,光坐着可不行,来,陪王叔叔喝一杯!以后这商场啊,还得看你们年轻人的!”他亲自拿起分酒器,将顾淮面前一直空着的酒杯斟满了透明的白酒,浓郁的酒气立刻弥漫开来。
桌上其他人也跟着起哄:“是啊是啊,顾少爷一看就是海量!” “将来肯定比我们这些老家伙强!” “这杯酒必须得喝!”
气氛被炒得火热。我唇角笑意不变,身体却已微微前倾,指尖不着痕迹地虚挡在顾淮的酒杯前,声音温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王总,您可别惯坏小孩子。顾淮还在上学,年纪小,酒精伤身,这酒啊,我代他敬您,感谢您一直以来的关照。”说着,我便要去端自己的酒杯。
然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先我一步,稳稳地握住了那只斟满白酒的杯子。
我动作一滞,侧头看去。
顾淮不知何时已挺直了背脊,他脸上先前那层淡漠的伪装褪去了一些,眼底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冰而出,亮得惊人。他避开我的目光,直视着王总,唇角甚至牵起一个极淡的、近乎挑衅的弧度。
“谢谢王总,”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席间的嘈杂,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冷静,“我成年了,这杯酒,该我自己敬您。”
话音落下,整个包厢又瞬间诡异的安静。连王总脸上的笑容都凝固了一瞬。
我看着他,脸上的完美笑容几乎难以维持。指尖在桌下微微蜷缩。成年?他什么时候成的年?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却抓不住一个确切的日期。记忆像断线的珠子,散落一地。只知道是在春天,具体是哪一天?
就在我怔忡的瞬间,顾淮已举起酒杯,面向王总示意了一下,然后仰头,将杯中那足有一两多的辛辣白酒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发泄般的狠劲。烈酒过喉,他蹙紧了眉,脸颊迅速泛起一层薄红,却硬生生忍住了咳嗽,只将空杯底亮给王总看。
“好!爽快!”王总率先反应过来,拍着手大笑,“顾少爷真是痛快人!将来必成大器!”
桌上的气氛再次被点燃,叫好声、奉承声比之前更甚。
我却觉得周遭的声音变得模糊而遥远。我看着顾淮重新坐下,他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杯壁,侧脸线条僵硬,那层刚刚破土而出的锐气似乎又被他强行压了回去,重新变回那副沉默的样子,只是周身笼罩着一层比之前更低的、生人勿近的气压。
剩下的时间,我依旧谈笑风生,应付自如,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心底某一处,因那轻飘飘的“我成年了”四个字,裂开了一道细微的、难以忽视的缝隙。
??
暮色为巨大的别墅镀上一层沉郁的暗金色。黑色的宾利慕尚驶回时,车内是一片与外界的华灯初上格格不入的死寂。
我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里,指尖无意识地轻敲着膝盖。宴会上那短暂的交锋并未在我心中掀起太多波澜,更像是一步棋盘中未预料到却也无伤大雅的偏离。
顾淮擅自饮酒,又突兀地宣称自己成年,这行为本身有些越界,但结果看来,似乎反而让王总那老狐狸更觉得“小苏总”有了点棱角,不算坏事。
至于成年与否,一个日期而已,无足轻重。
车停稳。顾淮先一步下车,依旧保持着半步的距离跟在我身后,如同最沉默的影子。他替我拉开厚重的入户门,垂着眼,姿态恭顺,看不出丝毫在宴席上那片刻的锐利,更寻不见半点闹脾气的迹象。
我们一前一后走进空旷冷清得能听见呼吸回声的客厅。巨大的水晶吊灯没有打开,只有几盏壁灯散发着微弱的光晕。
我脱下高跟鞋,赤足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向酒柜,想再倒一杯睡前酒。经过他身边时,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残留的、极淡的酒气,混合着他本身干净又有些阴郁的气息。
他的沉默比以往更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但这沉默于我而言,是常态,是服从,是省心。
然而,就在我拿起酒杯的瞬间,他却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不是阻拦,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极克制的身体反应。
我停下动作,侧头看他。他依旧微垂着头,灯光在他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清眼神。但那种凝固的、几乎与周围空气密度不同的沉默,终于让我开了口。不是关心,更像是确认所有物状态的随意一问。
“怎么了?”我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带着一丝酒后的慵懒,并无多少真切的好奇。
他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像是被无形的线拉扯了一下。然后,他缓缓抬起眼。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委屈,甚至没有明显的情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将一切光亮都吸进去的沉寂。
“没什么,姐姐。”他的声音低哑,平稳得近乎麻木,“只是……您刚才对王总说,我年纪还小。”
我挑眉,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冰块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场面话而已。怎么?”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谨慎地挑选词汇,以确保每一个字都不会逾越,都不会冒犯。最终,他用一种近乎汇报工作般的、平淡无波的语调轻声说:
“您可能忘了。我已经成年了。三个月前的一月十七号。”
没有控诉,没有指责,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期待。他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像一个最忠诚的下属提醒上司一个被忽略的工作日程。仿佛这个事实本身,与他这个人的存在一样,无足轻重,不值一提。
我的心口,却莫名地像是被什么东西极细微地刺了一下。不是愧疚,而是一种……类似于发现精心饲养的宠物忽然有一天,用你从未察觉的方式,默默记下了一件与你有关、你却毫不在意的事。一种微妙的、被动的被看穿感。
看着他那张过分漂亮又过分顺从的脸,此刻在昏暗光线下,像一张精致却毫无生气的面具。我忽然意识到,他的“无条件服从”之下,或许藏着比我想象中更深的、更不易察觉的东西。
但我很快将这点异样拂去。不过是一个日期。
“是么。”我淡淡应了一声,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既无惊讶,更无歉意。我转过身,继续倒我的酒,琥珀色的液体缓缓注入杯中。
“知道了。去休息吧。”
“是,姐姐。”
身后传来他极其轻微的脚步聲,逐渐远去,消失在通往二楼的楼梯转角。
客厅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举起酒杯,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喝了一口。酒液冰凉辛辣,一如往常。
只是那句毫无情绪起伏的“三个月前的一月十七号”,像一颗投入深湖的小石子,虽然未曾激起可见的涟漪,却无声地沉入了湖底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