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0、迟来的察觉 ...
-
阿尔兹海默症像一场无情的潮水,先是漫过姥爷记忆的沙滩,卷走了那些鲜活的往事,再一步步侵蚀他的认知与逻辑,多器官功能在短短几周内便急速衰竭,如同被狂风暴雨摧毁的堤坝。尽管顶级的医疗团队日夜守护,用最先进的仪器和药物勉强维持着生命体征,但老爷子还是在一个雾气氤氲的静谧凌晨,在家人轻轻的呼唤声中,安详地停止了呼吸,脸上没有任何痛苦,仿佛只是沉沉睡去。
葬礼办得极尽哀荣。墓园选在江市东郊的山坳里,背靠青翠的山峦,面朝开阔的谷地,据说那风水极好,是能让人“安息”的吉地。
葬礼流程按照最高规格操办,庄重肃穆,哀乐低回中,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沉痛。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从清晨到日暮,黑色的轿车在山路上排起了长队。宾客中大多是姥爷生前的社会名流和商业伙伴,他们穿着笔挺的黑西装,神情凝重,言语间满是对逝者的惋惜与敬意。
叶知灵也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内搭的白衬衫领口系得一丝不苟。她戴着一副宽大的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没人能看清她眼底的情绪。
她站在家属席的最前方,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在寒风中倔强支撑的翠竹。面对往来的宾客,她始终微微颔首,用平静而得体的语气说着“谢谢”,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完美地扮演着“叶家主心骨”的角色。只有当宾客转身离开,她才会悄悄垂下眼睑,墨镜后的睫毛轻轻颤动,藏起那一瞬间难以掩饰的脆弱与哀伤。
白月梨看着叶知灵,看着她用强大的意志力将情绪死死锁在那层冰冷的“得体”之下。她看着她即使再疲惫,也会对前来慰问的人露出一个标准的、带着敬意的微笑;看着她在转身的刹那,墨镜后的眼神会有一瞬间的空洞,像是灵魂被抽走了一块。她多想告诉她,这里没有外人,不用撑着,但她知道不能。她只能更加专注地守在她身边,用这种沉默的陪伴告诉她:我在这里,你不是一个人。
葬礼结束,回程依旧是白月梨开车。叶知灵疲惫地靠在副驾驶座上,墨镜遮住了她大半张脸,看不出情绪,只有紧抿的唇线和周身散发的低沉气压,昭示着她内心的风暴。
车子平稳地驶入市区,等红灯的间隙,白月梨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油表,又调整了一下后视镜。这些细微的动作落入叶知灵眼中,她混沌悲伤的大脑才后知后觉地闪过一丝异样——月梨开车,似乎很熟练?她什么时候考的驾照?自己竟然完全没有留意。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又被巨大的悲伤淹没。
回到家后,打开家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灰尘和熟悉香水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叶知灵脱下沾着夜露的西装外套,随手扔在玄关的矮柜上,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疲惫。她没有开灯,就那样站在黑暗中,任由自己被无边无际的空洞包裹。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蜷缩在沙发角落,一动不动。
白月梨没有说话,只是摸索着打开了客厅的落地灯。暖黄的光线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却照出了空气中漂浮的细微尘埃,也照出了叶知灵蜷缩在沙发角落的身影。她像一朵被狂风暴雨打蔫的花,整个人都垮了下来,一动不动,仿佛要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她将叶知灵的外套捡起来,抖了抖上面的褶皱,挂进玄关的衣柜里。她转身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里面只剩下几瓶矿泉水和一些快要过期的牛奶。
她叹了口气,拿出电水壶接了水,插上电源。水沸腾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却也格外孤单。
又倒了一杯温水,走到沙发边递给叶知灵。叶知灵没有接,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白月梨没有勉强她,将水杯放在茶几上,然后在不远处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她没有看叶知灵,只是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
直到凌晨,窗外万籁俱寂。胃部传来一阵尖锐的痉挛,叶知灵才意识到自己几乎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悲伤耗尽了她的所有能量。
她挣扎着起身,想去厨房找点能果腹的东西。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向厨房。还没走到门口,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温暖的食物香气从里面飘出来。
她怔了一下,脚步顿在原地。这个时间,月梨怎么会在做饭?她不是应该早就累得睡了吗?
暖黄的灯光下,白月梨系着围裙,背对着她,正站在灶台前。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什么,香气四溢。她旁边的料理台上,放着几盘已经做好的清淡小菜。
而更让叶知灵目光凝住的,是餐桌的一角。
那里放着一本摊开的、装订精美的项目结案报告,封面上印着“心域测绘”的logo和一个知名公益基金会的标志,旁边用荧光笔标注着“圆满成功,反响热烈”。报告旁边,还有几页散落的画稿,上面用熟悉的笔触画着两个女孩——一个清秀专注,一个从容笃定,她们一起在泳池边,在书店里,在星空下……画稿的右下角,都带着一个小小的雪梨图案,那是白月梨的签名。
那是属于她和白月梨的故事,是那些被她遗忘在忙碌和悲伤里的、温柔的瞬间。
成功了?月梨的项目成功了?她还画了她们的漫画?这些本该是值得庆祝、值得分享的喜悦时刻……可她竟然什么都不知道。在她完全沉溺于自己的悲伤,忽略周围一切的时候,月梨独自承受了这些,甚至在这个本该被她安慰的夜晚,还在厨房为她准备食物……
她记得,这个项目是白月梨筹备了半年的心血。为了收集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情感数据,白月梨跑遍了全市的养老院,熬夜整理资料,叶知灵曾经答应过她,等项目成功的那天,要陪她一起庆祝,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可她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在她因为姥爷的病情日渐消沉,将自己封闭在悲伤里的时候;在她因为阿尔茨海默症的无情而对世界充满绝望的时候,白月梨却独自完成了这个关注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项目,并且取得了圆满的成功。
愧疚、心疼、后悔……种种情绪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吞没。她一直以为自己足够敏锐,身为情感策展师,她擅长洞察和梳理她人的情绪,可她却连身边最亲近的人,她的女朋友,隐藏的喜悦和默默的支持,都丝毫没有察觉。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为姥爷,而是为眼前这个安静忙碌的背影,为自己的迟钝和自私。
她几步冲进厨房,从身后紧紧抱住了白月梨,将脸埋在她单薄的背上,声音哽咽破碎:“对不起……月梨,对不起……”
白月梨被她突如其来的拥抱和道歉弄得一愣,身体微微僵住。她放下手中的锅铲,没有转身,只是轻声问:“怎么了?”
“你的项目……成功了是不是?你还画了我们的画。你考了驾照开车送我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叶知灵语无伦次,眼泪浸湿了白月梨背后的衣衫,“我只顾着自己难过……我甚至没注意到你……对不起……”
白月梨沉默着,没有回答。但叶知灵能感觉到,她削瘦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然后,她听到极力压抑的、细碎的啜泣声。
白月梨抬起手,继续切着砧板上的青菜,刀刃落在案板上的声音,混合着她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凌晨厨房里,显得格外令人心碎。
她一边切菜,一边掉眼泪,泪水模糊了视线,却固执地不肯停下动作。
叶知灵的心疼得快要窒息。她连忙松开一些怀抱,转到白月梨面前,看到她满脸的泪痕和通红的眼眶,更是悔恨交加。她手忙脚乱地想去擦她的眼泪,却被白月梨轻轻推开。
“菜……要糊了……”白月梨带着浓重的鼻音,哽咽着说,转身想去照看炉火。
叶知灵却再次用力地、不容拒绝地将她紧紧搂进怀里,这一次,是面对面。她抚摸着白月梨的后脑,像安抚受惊的小动物,一遍遍地说:“不做了,不做了……我们不吃了好不好?月梨,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
白月梨终于不再挣扎,将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放任自己哭出声来。那哭声里,有这段时间压抑的担忧,有独自承受的委屈,也有对叶知灵的心疼,所有复杂的情绪,在这一刻尽数宣泄。
叶知灵抱着她,感受着怀里人身体的颤抖和温热的泪水,自己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流。在这个失去至亲的悲伤夜晚,她们相拥而泣,为逝去的,也为彼此之间那份深沉却曾被忽略的守护与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