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警告,警告,执法队抓捕犯人中,请避让——”
冰冷的机器声混着刺耳的警报,在拥挤的人群中轧出一片空隙。
一道身影闪过,宋千帆瞥了一眼,随后又死死盯住——这人怎么这么眼熟……
“请避让,请避让!”身后传来愈发急促的催促声,宋千帆赶忙侧身让开,不再关注这场行动,只默默赶路。
于是喧嚣声渐渐远去了,消失在转角,街上只剩下茫然而呆滞的闲人,以及漫天红与赤橙。
宋千帆走到一家略显破旧的园子外,它在高楼林立的AB世纪格格不入,只有简陋的木门,还有扎起的栅栏,夕阳笼罩下显出一种宋千帆难以理解的美。不怪他难以理解,新世纪很少有语文课了,每个人初生时还很懵懂,及到三岁,政府便在早早植入的芯片里输入固定的数据。于是修车厂的人便知道如何修车——其实不过是按个按钮;花店的员工也天然便知道,国庆节应该卖1号花,元旦卖2号,虽然人们难以明白什么是国庆节,为什么要买花......
但是宋千帆并不怕这种未曾了解、异己的美。他从小便有怪癖,照他自己来说却是一种天赋吧,能在午夜,大家只数着绵羊熬过去,亦或是就一睁一闭眼间过去的晚上,梦到另外一种、全然不同,而光怪陆离的世界。那个世界里,似乎也有不少这样的木门。
宋千帆敲响门。
“来喽来喽,我就知道是你小子,也就是你还总来买菜了,现在的年轻人,做饭都不会,舌头也都跟坏了似的,就天天喝什么营养液……”
来开门的是一个老大爷,眉须已白却还精炼,嘴里念叨个不停,手里摇着一把蒲扇。见是宋千帆,笑着把道让出来,招手让他进来。
“王爷爷,我想来买一颗白菜。”
宋千帆笑着跟着王大爷走进院子里,只见门内虽破不败,田间俨然种着一排排菜,大爷埋下身去拔了一颗出来,滋滋实实,水灵着,估摸得有三四斤重。宋千帆赶忙也低下身去接大爷手里的白菜。
“爷爷,我来吧。”
王大爷便把白菜往他手里一放,直起身子,拿起扇子扇扇:“甭称了,除了你也没人买我的菜,还是按上次的价给吧。”
宋千帆知道大爷的脾性,便也没推拒,咧开嘴、眉眼弯着,“好,爷爷,等我明天熬好汤给您早上送过来。”
大爷也哈哈爽朗笑开,眼眯成了缝,眼尾的纹路像浪一层层荡开,连喉间芯片的灯也一闪一闪的:“好好,爷爷就好你这口,天天吃那什么营养液可把我这嘴苦坏了。”
宋千帆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偏偏舌头刁,还会做些菜,大概也是从梦里学的吧。
于是乖乖笑着应了王大爷,抱起白菜,又挥挥手作别,宋千帆合上了小院的门,又往家赶——再不快些,要赶上宵禁,执法队又要巡逻,抓住闲游者便当是作乱处置。
想到这,宋千帆又加快了些步子,把卫衣的帽子草草往头上一压,融入那片深色。
七拐八拐,及到家楼门下面,宋千帆刚要打开门,只听见右边小巷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还有细碎的呻吟——“千帆,是你么”
宋千帆认出这是谁,立马变了脸色。
“之之姐,你——”他三步并两步跑进去,脱口而出的惊呼又被他咽下去,实在是现状太过惨烈,他从未见过林知之这幅样子。她正无力仰靠在墙边,原是温柔垂在两鬓边的长发已打结,和着血与汗贴在脸上,脸上也满是灰尘,眼已半合上,只看到真的是宋千帆时才尽力笑了笑。
“嘘——小心把执法队招来。”
宋千帆并步向前,想要扶起林知之却又怕加重她的伤势。“之之姐,你撑住,我去给你带康复仪......”来不及仔细过问她为什么被执法队追捕,又为什么伤成这样,他只是匆匆起身想去屋里,却被林知之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许是回光返照,林知之力气异常得大,宋千帆才发现往日里温柔的同事姐姐竟在衬衣下隐藏着这种力量。“别费劲了,千帆,执法队已经记住我了,就算是现下里逃过了,还有外面呢,”林知之看到他茫然的样子,住了嘴,眼里毅然坚定的光也闪烁起来,苦笑了笑,“可惜眼下是无缘看到乐乐长大了。千帆,我......”
“我知道,之之姐,你放心,我会带着乐乐平安长大的。”宋千帆不忍再看她遗言似的叮嘱,杏眼里染了几分红,可怜巴巴的。
“不像话……好像要死的人不是我,是你似的……”林知之又试图扬起往日的笑脸,只是无力到达想要的弧度。
“呜啊——”四下里除了二人的窃窃交谈声宁静、甚至幽寂如墓,只是这种环境被一声哭嚎打破了。
林知之的脸愈发白下去了,是一种死灰,让宋千帆赶到寒意,“是乐乐,别管我了,执法队要来了,兜里是我的光脑,你快拿去开门,家里有用的你都拿去,对了,乐乐……”仿佛吃了休止符,还未说完的话也尽了,声也消下去了,只剩下楼上乐乐在哭叫。
眼见着林知之的芯片由绿色转为红色,宋千帆也不再犹豫,取了光脑,仰头抹了一把泪,匆匆跑到楼上,安抚这个刚失去母亲的孩子。
轻拍着乐乐,宋千帆看到桌上还有泡好的奶粉,还没有凉,屋里还残留着育儿机器人的碎片,身骨还在,只是头部碎了一地。用脚划拉开,只少了芯片。迟来的、或者说是他强压下的疑惑又涌上心头。之之姐到底是干什么的,和下午那个人有何关系,为什么扔下一岁的孩子独自出门,育儿机器人又因为什么被损毁......
乐乐轻轻哼着,向走神的哥哥抗议,宋千帆赶忙把奶粉喂给他,看着他两腮一鼓一鼓喝着奶,小脸懵懂可爱,沉着的心也微微放松,孩子最纯洁了,不懂世事,连芯片都——或许是喝得太满足了,乐乐微微扬起了头,从小围兜里把脖子漏出来,宋千帆才明白林知之临终前未尽的话——乐乐竟然没有芯片,他是个黑户!
宋千帆不敢相信,他匆匆把乐乐放在床上,一只手扶着奶瓶,腾出一只手向下扒了扒小孩的衣领——果然,一篇雪白奶油似的肌肤,只少了人人喉间闪烁的绿色。
宋千帆有些慌,他咬了咬手,仔细琢磨该怎么办——已经答应了林知之,他肯定要照看乐乐,再说,他也不能看着一个孤儿自生自灭——家里还剩下一些钱,政府是肯定不能找上去,不然是自找的局子蹲,还能问问谁......
宋千帆眼神亮了亮,想到了,还有一个人——人人喝营养液,王爷爷却能独享小院种白菜,想来有自得之处,而这麻木呆滞的社会里有人愿意帮自己守口如瓶,也只能是他。
轻轻戳了戳乐乐鼓起来的小脸,看着他一口一口卖力把奶嘬干,宋千帆把他复又抱起来,就着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简单收拾了收拾乐乐的东西,两人又一起回了隔壁的家。
第二日,天一蒙蒙亮,宋千帆就装着奶瓶尿布,拿起大衣罩着乐乐,趁着残星未落,晓雾轻笼,赶往王大爷的小院。
“谁呀,是千帆吗?哎呦爷爷可苦等你这汤一晚上了——”
王大爷可不在乎什么执法队,也不晓得什么谨言慎行是怎么写的,别人家悄声细语不肯放声的日子口,他从不懂小声说话怎么说,仍是大大咧咧地开门,大大咧咧地打招呼。
“不是,爷爷,”宋千帆有些紧张,余光四下里瞥瞥,示意王大爷进去说。
于是二人,实则是三人,或走着或摇晃着或被裹在大衣里夹着,几步迈进了屋。
一进屋关了门,宋千帆便急匆匆开口,“爷爷,我想问问您,知道怎么给人上户口么?”王大爷还慢悠悠烧起水准备沏茶,转头扫了扫青年:“你这不是好好的,给谁上户口呢?”
宋千帆这才轻轻撩开大衣,露出乐乐那睡意尤酣的小脸。
“啧啧,好俊的小孩,千帆,你这么小怎么就弄出一个小不点啦?怪像你的,俩人一个模子的俊。”王大爷凑近了些,轻轻拢了拢娃娃的鼻头,笑眯眯着说。
“爷爷,您别开玩笑了,”宋千帆有些无奈,“这是我弟弟,他还没户口,没有安芯片,您知道怎么给他装芯片么?”
“哦哟,那可不好办了,照理这说正常出生的孩子吧,政府早就火急火燎给安上芯片了,你这娃娃没有芯片,只能说他没经过那帮机器,偷偷生的吧。”王大爷故作凝色,实则悄悄瞅着宋千帆一脸的苦相,偷偷笑了笑,“不过你王爷爷我可不是 白吃几十年饭的,你这弟弟别人办不了,爷爷倒是有一条明路。”
宋千帆眼睛亮了:“爷爷,您说!”
只见那支劲瘦苍老的手遥遥往前那么一指:“你去城西,有个破剧院,你知道什么是剧院么?就是一个大大的屋子,幕布后面有个台子,下面几排座哗哗那么一放,原先啊,那可早了,我是见过有大明星在上面唱歌的,两个人又俊、身形又俏,男扮女装都不过分,那声儿,真叫个不错,末了观众那么一鼓掌,哎呦,只可惜现在连点乐声都不敢有......"
王大爷一回忆起往昔就止不住嘴,可偏偏宋千帆也随着他的话构想起来,仿佛也看到两个人影绰绰约约在舞台上跳着,至于这乐声便难以想象了,偏偏他打小、甚至不说他了,连他早死的爸妈都没听过音乐。
“爷爷,您快告诉我,那剧院里,然后呢?”
“然后啊,然后你就往里面找一个老板,最俊的那个,叫什么蒙什么,他指定能帮你。”
宋千帆惊喜万分,仔细拢着乐乐起身,边往外走边转过头来说:“谢谢爷爷,明天我肯定给您带白菜汤!一大碗!”
王大爷也挥挥手:“哎,我可记住了,不喝完水再走了啊?雨前龙井呢!你知道什么叫雨前龙井么?”
宋千帆这下头也不回了,只匆匆往外跑去:“不喝了不喝了爷爷!我没少喝雨前营养液!”
王大爷笑骂,摇摇头:“呸,你这营养液怎么和我这龙井比。”
待那到活泼、高挑的人影远去了,看不见了,王大爷才叹叹气,转头回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