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时代》西湖四月

1、炎都落叶辞故园

　　永熙六年的秋风，卷着炎都城里最后一批梧桐叶，重重撞在明光宫朱红宫墙上，碎作满地枯黄。解忧蹲下身，绣鞋尖轻轻碾过叶片，脆薄的叶脉在指尖簌簌断裂，像极了母亲塞给她的云漠舆图上，那些被朱砂标注得密密麻麻的商路纹路。她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夜为母亲梳发时落的银丝，那细软触感与枯叶的粗糙交织，竟让鼻尖猛地一酸，眼眶泛起热意。

　　"公主，车马已在宫门候着了。"锦书的声音裹着哭腔，素色帕子在手里拧得皱成团。解忧缓缓起身，玄色嫁衣裙摆扫过地面，惊起几片蜷曲的残叶。她抬手拢了拢鬓边金步摇——那是楚王府仅存的遗物，步摇上的珍珠随着动作轻晃，映着宫墙尽头沉落的落日。七岁那年，祖父刘戊在楚王府自缢时，天边也是这样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像泼洒的朱砂，久久不散。

　　宣室殿的召见犹在眼前。炎华帝斜倚龙椅，指尖摩挲着案上青铜酒樽，目光锐利如鹰隼，直刺人心："解忧，你祖父获罪，楚王府能留你性命，已是天大恩宠。如今云漠部落求亲，细君去后三年便病逝，你去了，要做炎华的眼睛，炎华的臂膀。"他将一枚鎏金印章推至她面前，"炎华解忧公主"五个字沉甸甸的，压得案几微响，"联云漠以制朔漠，你若做成了，便是炎华功臣，楚王府的罪孽，也算赎清了。"

　　她当时没哭，只是双手稳稳接过金印，冰凉金属硌得掌心发疼，却攥得愈发紧实。回府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里，将母亲教她的《女诫》与云漠舆图叠在一起，用素色丝线细细缝进衣襟内层。她清楚，此去云漠，再不是楚王府里能追着蝴蝶跑的小郡主，而是炎华攥在掌心的一枚棋子，落子便再无回头路。

　　车队驶出炎都城门时，锦书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解忧掀开马车竹帘，望着渐渐远去的城楼，城墙上戍卒的身影缩成小黑点。她从袖中摸出块桂花糕——临行前母亲塞给她的，糕点已有些发硬，却仍裹着熟悉的甜香。她掰了半块递给锦书，自己咬下另一半，干涩的糕体在齿间慢慢化开，竟尝不出半点甜味，只剩满心茫然：云漠的草原是碧草连天，还是黄沙漫卷？那个叫岑陬的部落首领，会不会像祖父说的那样，是个"目不识丁的蛮夷"？她这枚罪臣之女，能否在那个连文字都与炎华迥异的地方，好好活下去？

　　出了玉门关，世界骤然变成茫茫戈壁。白日里，烈日炙烤大地，空气仿佛被点燃，车厢内密不透风，像个闷蒸笼。解忧的后背很快被汗水浸湿，绫罗衣衫黏在皮肤上，腻得人浑身发慌。她索性褪去外衣，只着一件素色襦裙，将车窗推开条缝，任由热风灌进来。风裹着细小沙砾，打在脸上微微发疼，却让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也吹散了些许离愁。

　　夜晚的戈壁却冷得刺骨。随行士兵点燃篝火，跳跃的火光映着一张张疲惫的脸。使臣坐在她身边，手里拿着块烤得焦香的馕饼，递到她面前："公主，尝尝这个，乌孙人常吃的，顶饿。"解忧接过馕饼，指尖触到温热的麦香，咬下一口，粗糙的麦麸在齿间摩擦，却比宫里精致的点心更能安抚辘辘饥肠，也更贴近这片陌生的土地。

　　"首领岑陬是老首领猎骄靡的孙子，去年刚从太子位继承首领之位。"使臣一边给篝火添柴，火星噼啪溅起，一边低声道，"他十八岁就跟着老首领打仗，战场上砍杀过七个朔漠兵，肩膀上还留着箭伤疤痕。只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他既娶了朔漠单于的侄女，又求娶炎华公主，心里打的是两边制衡的主意。前公主在时，他待她不算坏，却也不算好，就像对待一件贵重器物，而非贴心妻子。"

　　解忧握着馕饼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她想起前公主写下的诗："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云漠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那字句里的绝望与孤独，像根细针，扎得心口发闷。她把馕饼放在膝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饼上的纹路："我与她不同。她是金枝玉叶的宗室贵女，我是戴罪之身的王府遗孤。她要的是夫君温情宠爱，我要的，是活下去，是完成陛下的嘱托，是为楚王府挣一条生路。"

　　旅途走到第三个月，车队遭遇了沙尘暴。狂风呼啸着卷来，沙石漫天飞舞，能见度不足三尺。士兵们用厚重毡布将马车围得密不透风，解忧坐在车厢里，听着外面凄厉的风声，像无数只野兽在暗夜中嘶吼，令人心悸。锦书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抱着她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解忧轻轻拍了拍锦书的手，从行囊中摸出那枚鎏金印章，紧紧攥在掌心。金印的冰凉温度透过掌心传来，像一根定海神针，让她慌乱的心渐渐安定——她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片荒芜的风漠里，不能让楚王府的希望就此断绝。

　　沙尘暴过后，车队损失惨重，好几匹骆驼累得倒在沙地里，再也没能站起来，粮食也消耗了大半。解忧当即下令，将自己的口粮减半，悉数分给受伤的士兵。当她看着士兵们眼中感激的光芒，突然明白了炎华帝为何选她来云漠——她更懂得在绝境中隐忍求生，更懂得肩上的责任重于个人悲欢。

　　半年后，当连绵的雪山出现在视野尽头时，使臣激动得声音发颤："公主，赤云城到了！"解忧猛地站起身，推开马车帘子。赤云城坐落在河谷之中，清澈的河水蜿蜒流淌，城内的毡房像一朵朵洁白的蘑菇，错落分布，土木结构的宫殿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棕红色光泽。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满是雪山的清凉与草原的青草香，与炎都的繁华喧嚣截然不同，却让她莫名松了口气——她终于到了，这个日后要扎根一辈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