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龙》天野鹰扬

1、Act1 开端

　　暮霭沉沉，空气潮湿而阴冷。大街上桔黄的灯光汇成了一条温暖的河流，小巷里却爬满了黑暗。
　　垃圾的腐烂气息盖不住血的甜腥，在黑暗更深处，一人，一兽，对峙。
　　“你的心情我能够了解，但你的行为我不能容忍。”人声磁石般拥有神秘的力场，在凝止的空气中静静振荡。
　　兽，棕黄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像两盏磷火。
　　“这一次就算了。”人声轻柔，像带毒的花瓣落入平静的水面，黑色渐渐染开，“如果再让我看见……”黑暗如厚重的面纱，遮住了人的脸孔，只有下颌的线条，刚硬如刀削，浮雕一样隐隐凸现，“你的死期也就到了！”

　　随着两声杀猪般的惨嚎，两条黑影横飞出电影院与□□之间的狭巷，麻袋一样沉重地摔在垃圾桶边。
　　重重的步子，近了，更近了。
　　两个男人被笼罩在巨大的阴影里。响指声。微笑。
　　“怎么样？要不要再表演一次空中飞人？”美女蛇咝咝地吐着信子。
　　两个男人盯着那双40号的男式运动鞋慢慢后缩，冰凉的垃圾桶抵着了他们的背。
　　指关节咔咔作响。
　　“大姐，都在奉化街上低头不见抬头见，请您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他们以后保证对您服服帖帖。”
　　黑暗中斜里闪出一人，嬉笑着求情。
　　“哼，还一套一套的。”年轻的女声甚是爽朗，“好，看你面子，这次算了。如果下次抢钱再让我碰上……哼哼……”
　　冷笑。口哨。“哐啷！”空易拉罐滚到了一边。
　　“妈的！这娘们儿！力气大得简直不是人！”黑暗深处一声嘶哑低沉的咒骂。

　　冰冰甜冷饮厅，二楼临窗，二人对坐。
　　橙衣男孩瘦硬如竹，安静地啜饮加冰的可乐。白衣女孩纤盈如羽，金黄的眼眸仿佛能照亮窗外的夜色。
　　“柳青青这混蛋怎么还不来？”男孩不耐烦地瞟上眼楼梯。
　　“外面出事了！”女孩忽然站起，拉开窗子，秋夜的凉风灌进来。街上人如潮水，涌向同一个方向。
　　二人飞奔下楼。

　　“没什么好看。”男孩子一般健壮结实的柳青青大踏步进来，淡定地对冷饮厅年轻的老板冰彻说，“小巷里有一具尸体倒在血泊里，可能是谋杀。”冰彻浅灰的眸子里波澜未动，以同样淡定的语调应道：“柳青青，楼上有人在等。”
　　楼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人坐在临窗的位置，指间燃着的香烟像一朵橙花静静闪耀，柠檬黄的壁灯刻出他孤独冷峻的侧影。
　　一瞬间时间仿佛凝止，只有墙上的挂钟单调地摆动，嚓嚓微响。
　　“女孩，只有你能帮我。”他说，“你想知道，小巷里的那个人是怎么死的吗？”

　　精兽常常被当作保护神，但有时它们很可怕。
　　一个女孩，每天傍晚牵着一条纯白的小狮子狗出来散步，在河边被不良少年污辱。女孩回到家，用刀片割开了手腕。小狗目睹了一切。
　　恨，能把天使变成邪恶的魔鬼，也能把可爱的小动物变成狰狞的妖兽。于是，它成了狰，夜晚伏在城市黑暗的角落，择人而噬。

　　“巨大的城市如同发霉的罐头，肮脏的角落滋养罪恶。我并不认为这只狗有什么错，如果单单是为了复仇。”柳青青说。
　　“一开始它的确只为复仇。但后来，精兽一旦嗜血，便一发不可收拾。就像……”他凝视着柳青青的眼睛，“我体内的那一只。”
　　“什么？”柳青青的目光充满了怀疑。
　　“我是一个杀人犯。”他继续慢吞吞讲下去，“我亲手杀死了她。可我不想杀人。”
　　柳青青镇定地盯着他。她从没怕过任何人，即使面前站的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八年前的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她已经真真切切领略了什么叫残酷和罪恶。她的神经有着非同建党的韧性，将那个秘密一直深藏了八年。
　　“你体内隐藏着杀人的欲念？”她缓缓开口。
　　“不，我体内有一只兽，它的名字叫应龙。”
　　那是柳青青与逄金龙的初次相见。许多年以后柳青青仍然向我提起那个男人深黑的瞳仁，神秘不可探索。
　　“不要去碰伤口。”我阻止她谈论关于他的往事。她却明艳地微笑，仿佛对一切都全不在意：“没关系，伤口早已痊愈，那只是一道疤，提醒我永远记得他。”

　　逄金龙，二十四岁，毕业于东北师大影视编导专业。从小学开始，他就是班上最优秀的男孩，也是最阳光的男孩，有着令人羡慕的幸福家庭和富裕家境。似乎一切都完美无缺。在高中，他与几个同道好友共同创办了阿伦文学社，成为校园里的风云人物。大学，他又凭自己的卓越能力和工作经验，任校学生会主席。是的，一切似乎都完美无缺，一路走来的是一个能力超群的男孩，成熟而坚忍。

　　野外，三座并排的小小坟茔。
　　陌生的男子，和平温暖的表情背后有阴郁的气息回旋。
　　哥哥，姐姐，我来看你们了……

　　远处的山岗上，一个娇小的身影静静眺望，黑色大鸟在她头上盘旋。
　　“巨摩翅，他回来了，长大了。事态严重，非我们所能阻止。”

　　十二年前，巨摩翅在这里吃过一条龙。
　　薄暮时分，烟雨蒙蒙，荒草萋萋。天空中一道紫红的闪电与一团黑云相互纠缠。闪电欲勒散黑云，黑云欲吞没闪电。沉雷滚滚，荒野上空响彻无声的呐喊。
　　半天之后，闪电被黑云团团围裹，渐渐消散。黑云展翼，化作巨鸟，飞向远方。
　　雨水冲刷小小的新坟。
　　那年风袭还小，念动咒语为巨摩翅助力的是她父亲。当巨摩翅吞噬那条肋生双翼的紫红怪龙后，父亲倒在地上，额上、手心里全是冰冷粘湿的汗水，精疲力竭。
　　“爸爸！”风袭拼力摇晃着父亲的肩膀，“站起来啊！咱们回家！”她不知道，巨摩翅被翼龙咬伤之时，龙毒已进入父亲体内，一伏十年。

　　逄金龙的伯父亲手杀死了他的三个孩子，因为他们的身体里隐伏了应龙的灵魂。曾经，一个孩子八岁那年，寄他而生的应龙觉醒，使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和姐姐。自此，被应龙所寄的人便成了族人的大敌。他们必须死。
　　逄金龙已经二十四岁了，应龙的力量在他体内慢慢苏醒，难以抑制。
　　只有她可以帮他。
　　“你愿意帮我吗？”他问。

　　“应龙是一种怪兽，龙身有翼。传说黄帝战蚩尤时，应龙在空中等待，将蚩尤擒获。应龙又是风的象征，八卦中巽位的神兽是一条飞龙，即与应龙有关。”
　　冷饮厅里忽然响起优美如音乐的声音，刚才的白衣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楼上。她缓缓踱过一排排长桌之间的狭窄通道，步态猎豹一般优雅轻软。她在他面前停下脚步，目光冰剑一般凛冽迫人。
　　“应龙，你要做什么？”
　　逄金龙苦笑：“这话不该问我，该问我体内的那个家伙。”
　　“我只听说过应龙转生，从没听过应龙缠身。你的说法荒谬得很。”女孩唇边漾起一丝轻蔑的笑容，“如果你想找柳姐姐的麻烦，很遗憾不能如你所愿。”
　　逄金龙忽然大笑起来，声音如悲怆的狮吼：“她已是我唯一的希望，你却怀疑我的动机。”
　　柳青青拉住白衣女孩的手臂：“妹妹，他不像坏人。”
　　白衣女孩看一眼恳切的柳青青，又看了看逄金龙，脸然缓和下来：“谁叫你来找柳姐姐？”
　　“氛。”
　　这个名字明显地缓和了气氛。“他是我最敬重的巫。”女孩的浅笑明朗如风，“你怎么认识他？”
　　最普通的女孩最普通的笑容，谁会想到她刚才有那般凌厉的剑气？而且，她根本不曾带剑，剑气从何而来？男子黑色眼睛的最深处，隐藏着另一双惊疑窥探的眼睛。
　　“他在我梦中出现，告诉我来找一个叫柳青青的女孩，只有她能抑制应龙的恶念。”
　　女孩闻言转向柳青青：“姐姐，你打算帮他吗？”
　　“这个……”柳青青抓抓头皮，“有点玄。我得考虑考虑。”
　　“不要考虑了，答应我，求求你！”逄金龙猛然站起，“这关系到许多条性命！”
　　柳青青迟疑地望着他，最后终于点了点头。
　　“柳姐姐，我要去书店，先走啦！”白衣女孩轻快地转身下楼。
　　逄金龙露出笑容，问柳青青：“你喜欢什么口味的冰淇淋？”

　　与柳青青并肩走在回奉化一中的路上，逄金龙问：“刚才那个白衣女孩是谁？”“我的远房堂妹。”柳青青简单地回答。“叫什么名字？”“杨。”逄金龙想了一想，觉得这个名字十分陌生。
　　镇上的万家灯火使星空不再寂寞，桔色的路灯光柔和地暖照荒凉的午夜街道，夜晚静谧得仿佛一场演出的布景。人生也不过如此，各自在以自己为中心的小舞台上唱一出悲欢离合歌一曲爱恨情仇，而这许多的小舞台，又搭与了一个巨大的舞台。地球即是芸芸众生共演一场大戏的华丽而庞大的布景。谁在操纵？谁是观众？沉迷于角色当中的人谁能看清台下黑暗中的眼睛？
　　逄金龙长舒一口气，忽然转头问柳青青：“你有没有考虑过，什么是命运？”柳青青摇头笑道：“我从不想这个，因为我不相信有命运。即使有，我相信人的努力也能够改变它。”
　　“我原来也和你一样不信，可是后来，占卜师的预言应验了，我开始半信半疑。找你，对我而言不只是抑制应龙，也是对命运有无的一种检验。”逄金龙双手插在风衣兜里，慢慢踱着步子。柳青青注意到他的背是微驼的，像一个长年负重的人。鬓边星星点点几丝白发，仿佛几缕无声的叹息。他的脸庞瘦削刚硬，棱角分明，眼角眉梢潜藏着风霜积淀的痕迹，剃得发青的下巴微微上扬，带几分倨傲和不屈。
　　“命运的结局是什么？他有没有告诉你？”柳青青问。
　　“我会变成应龙，泯灭人性。而且……”他犹豫了一下，“我会……”他停住了，咬紧了牙关，仿佛怕下面的话自己迸出来似的，将它们含在口中。
　　“你会怎么样？”柳青青几分好奇，几分紧张地盯着他。
　　“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害怕吗？”
　　“我柳青青天不怕地不怕，柳家屯挂号奉化镇驰名，谁人不知我柳大胆儿啊？”
　　“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后悔吗？”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到做到决不后悔！”柳青青眼中闪着无尽的豪气。
　　于是逄金龙开口：“我会吃了你，这结局命中注定。然后，应龙封印彻底解开。”
　　一点流萤在夜空中飞舞。
　　月光如水透窗纱。一点萤火穿窗而入，钻入靠窗的上铺熟睡少女的长发之中。少女微启双眸，在床上支起半个身子，被子顺着润泽的臂膀滑落下来。她的容颜如细瓷一般光洁姣好，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上，发梢仿佛闪着玲珑的月色。她望一眼下铺的空床，笑容婉丽如歌：
　　柳青青，你真傻，心甘情愿地卷入了一场致命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