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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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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齐嘉和二十三年,都城襄平。
俗话说天子脚下,风调雨顺。南齐建都襄平一百四十六年,历经十七朝天子,位子传到如今这位贵人手里,可算是到了头。且不闻田间小儿戏语:喜华衣喜美人而不喜朝政,懂乐曲懂书画而不懂兵法。百姓不知天子何诏,但见冯大人语出既为圣旨,这天下又亡于谁手?
童谣里这位冯大人,便是如今天子亲口承认的二爹,官居朝廷一品大学士、领吏部尚书衔、加封太子太傅的冯熠。冯家累世为官,其祖父更是在四十七岁目睹桓河水灾,难民西逃的哀鸿之景后发出‘吾不忍见贫寒饥瘦之人伏于野,又岂可独享安乐乎?虽鬓发经霜,仍乞以垂老之资使海宇清平’的感叹,一时在百姓之中广为流传,皆称其贤。
此时正是嘉和二十三年的初春,正月里的新年气氛依旧浓厚,京城一片祥和安逸,就连出门摆摊的小商贩脸上都挂着笑意。然而朝野上下却不似此般平和。二月初七朝会,天子突然颁布退位诏书,要将皇位禅让于幼子瞻。百官一片哗然,时任礼部尚书的宋秉清年逾古稀,‘噗通’跪在地上,爬上前哭谏:“陛下!如今北燕国力一年强似一年,屡派大军扰我边境。去年天灾,江州地界百姓颗粒无收而赋税只增不减,至今民心惶惶,此为一不可。古人云国赖长君,梁王瞻既非嫡子,亦非长子,继承大统与礼制不合,此为二不可。还望陛下三思!”
此言一出,朝中大臣议论纷纷,只有人垂手冷面不语,此人正是冯熠。
“这……”天子左右为难,目光看向冯熠,似有探寻之意。
“陛下,宋大人此言不足以论。”冯熠扬声道:“去年江州旱灾,朝廷开仓济粮,余恩未消;北燕虽强,仍不足为惧;梁王瞻虽然年幼,但聪慧伶俐,有识人善断之才,可谓明主。”
“一派胡言!”宋秉清怒不可遏:“当今天子并无大错,身体康健,你有何缘故另择新君?梁王瞻娶冯家嫡女为妻,上个月刚刚礼成。冯大人,你揣得什么心思,路人皆知!”
冯熠本不在意自己的私心被人看穿,但未曾料想有人在朝堂之上当众指着他鼻子骂,一时恼羞成怒,反笑道:“你又怎知禅位于梁王瞻并非陛下之意?”
朝堂之上,数十道目光齐齐看向天子。当朝天子昏聩无能,哪里经得住这样的场景,吓得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转身要走:“诸位有话好说,有事好商量。禅位之事…之事…”
冯熠连跨几步扯住皇帝的衣袖,死死盯住皇帝的脸:“择立新君之事,还望陛下下旨。”
眼瞅着逃脱不掉,昏聩天子哭丧着脸抖了抖衣袖说:“众卿…确实是朕本意。”
宋秉清闻言,闭目仰面而泣:“我大齐命数休矣!”
“宋大人。”冯熠脸上挂了一丝玩味的笑:“你既然不肯相信,不如陪我玩个游戏?今天百官都在,那不如这样,支持梁王承继大统者,立于左侧;不支持者,立于右侧。”
大殿之中一片死寂,百官左顾右盼,无人敢挪动脚步。左都御史叶霖率先出列,向左侧走去。余下官员见状,陆陆续续跟在后面。片刻钟后,除宋秉清外,竟无一人立于右侧。
冯熠道:“宋兄既为三朝老臣,为何不识天命,自欺欺人?”
“尔等此举如何对得起先帝?”宋秉清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站起来,佝偻着身子看向御座上那位天子:“我宋氏一门享皇恩三代,如今朝堂之上奸臣当道,我上不能报皇恩除奸臣,下不能抚百姓守国土,实在有愧于先皇。今日唯有一死,方敢九泉之下见列祖列宗。”
说罢,整个人向前一冲,直撞在内殿台阶之上,血溅三尺。冯熠不曾料想宋秉清会有此一出,连忙将佩剑抽出。一时间惊呼声、唾骂生不绝于耳,太监护于御前,高声喊:“擒贼、护驾!擒贼、护驾!”
冯熠上前便是一耳光,厉声呵斥:“大殿之上,何人是贼?”
太监吓得直哆嗦,指着地上宋秉清的尸体,道:“此人、此人是贼。”
冯熠冷声问:“忠臣死谏,如何是贼呢?”
那名內监在地上不断地哆嗦,再也不敢回话。
冯熠嘴角挂了一丝冷笑,松开了內监的衣领,吩咐道:“罢了,将宋大人尸首好生安葬。七日后,迎新帝登基。”
另立新君,乃是大事,饶是冯熠为防止京城动乱,有意将事情压下,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第二日朝堂发生之事便传遍了京城,茶楼戏园无不议论纷纷。然而冯熠办事极为妥当,先是依照礼数安葬了宋秉清,又以朝廷的名义为其拟谥号‘文忠’,以此来褒奖其侍君不二的忠心。如此一来,原本怨气冲天的官员反倒不好再说什么。
几天之间朝廷换了皇帝,各种故事谣言在民间不胫而走,说书先生编成话本都改了好几版,卖给各个酒肆茶楼。生意好的时候,一天到晚能演个好几遍。阳春三月,襄平城内绿芽抽枝,花蕊含苞。一个年轻人跟着推车的商品贩子拐进一道小巷,然后停下脚步。
面前建筑有十多丈高,分三层,门面占了半边街道,左右对称,悬木雕花,飞金走玉,气派非凡。大门上方高挂巨幅牌匾,上书‘天下第一楼’五个大字,细看之下,牌匾右下角还有一行小字:冯子烨于嘉和十八年题。
此楼便是在京城中鼎鼎大名的宴春楼,而冯子烨正是尚书大人冯熠。
虽说宴春楼门牌上的匾是冯大人题的字,但这茶楼却和冯大人没有半点关系。茶楼的老板姓张,字思德,从名字不难看出父母的一片望子成才之心。可这位张老板却和有德扯不上半点关系。他和冯熠同一年考中进士,后来被人牵连罢了官,便留在京城中做起了小生意。过了两三年,本本分分做生意赚取的蝇头小利满足不了这位张老板的野心,便动起了其他心思。他先是靠科举是的缘分请已经在朝廷当大官的同年冯熠题了匾,只说是要开一间茶楼。冯熠从不在小事上博人面子,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谁料等茶楼真正建成了,冯熠才知这茶楼并不是普通的茶楼,做得是上不得台面的买卖。这岂非毁了自己‘一身洁白、两袖清风’的名声?他当场气结,恨不得把茶楼亲手扬了。可张思德却不管自己老朋友怎么想,他本来把牌匾挂在大堂正中,尤嫌不够气派,又把牌匾挂在了大门上方。如此一来,凡是路过的,甭管进不进来,都能瞻仰一下本朝第一名臣冯大人的手书。
堂倌见有宾客进门,赶忙作揖满脸讨好的迎上来,只是一看年轻人衣饰普通,脸上的笑容顿时少了一半。到底是旁边带他的老师傅见多识广,看年轻人气度不凡,唯恐是京城中哪位公子大人府上的幕僚,仍是好生招待。
此时茶馆的一楼热闹非凡,大堂中央的戏台上,正敲锣打鼓唱着民间流传的新作《天子称臣》,究竟是哪朝天子哪家臣自是不言而喻。
堂倌问:“客观您是要去楼上雅间,还是在楼下稍坐呢?”
年轻人随意找了个桌子坐下,口中道:“不必到楼上去了,我就在这里稍坐片刻。”
堂倌又问:“您要喝个什么茶?”
那人环视四周,随手指了一桌说道:“跟他们一样。”然后便不再搭理堂倌,自顾自地看戏去了。
戏台上端坐妇女,发髻微垂,素服银饰;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跪在她身前,垂头不语。只听那女子口中唱到:“…你却将那亲生父亲活活勒死在道观之中…”唱罢,眼眶湿红,泪如雨下,此情此景,台下众人无不生出怜爱之心。
“听说了吗?”台下一个青衫长者捋着胡须,低声道:“咱们新登基的天子弑父杀兄,把他的皇帝老爹活活在道观里饿死,天下竟也有如此无情的儿子。”
旁边立即有人反驳:“老先生,您这话不对,刚才戏里唱得不是勒死吗?”
老先生气得胡子都直了,瞪着眼睛道:“我儿子在朝廷为官,知道的自然比着话本里唱的真实。”
另一个人闻言插嘴道:“你们都知道什么啊?皇上被害死那是因为朝中有奸臣当道……”
年轻人慢悠悠地小口啜饮着茶水,听着茶楼里面满天乱飞的小道八卦,也不参与讨论。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招招手把刚才招呼自己的那名堂倌叫了过来:“我且问你,台上唱戏这姑娘叫什么名字?”
堂倌听得此言,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客官您好眼力,这姑娘正是宴春楼的头牌,名字叫北娇。吹拉弹唱、能歌善舞,您要是心情不好,听她唱上一小段……”
年轻人眯起眼睛:“金屋藏娇?”
堂倌没读过什么书,只是附和着:“您说的是呢,不过北娇姑娘可是我们老板的宝贝,从来都是卖艺不卖身的。”
“是吗?”
堂倌听年轻人这样问,便知他心里想的什么,语气里不由得含了一丝不屑:“那是自然,追求北姑娘的公子能从宴春楼排到皇宫去,就算是当朝的贵妃娘娘,也不一定有我们北姑娘美貌。”
年轻人听了,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没等堂倌反应过来,便听他扬声喝道:“台上何人如此大胆,竟在大庭广众之下诽谤当朝天子,不要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