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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独孤灼 ...

  •   极乐之城的夜,没有星辰,只有永恒笼罩的、由欲望与怨念凝结成的暗紫色天幕。焚心殿深处,大公主独孤灼的寝宫却亮如白昼,夜明珠冰冷的光辉洒落在玄黑的地板上,映不出丝毫暖意。

      独孤灼斜倚在铺着完整雪豹皮的软榻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榻边的矮几。矮几上摆放着一面造型古朴的琉璃镜,镜面并非映照眼前的奢华,而是清晰地显现出地下黑牢中的景象——那个蜷缩在角落、看似奄奄一息的身影,唐棠。

      镜中的唐棠,刚刚经历了一场“采补”,衣衫凌乱,裸露的皮肤上带着触目惊心的青紫痕迹。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破败人偶,一动不动。但独孤灼那双淬炼过无数阴谋与背叛的凤眸,却精准地捕捉到了不同。

      那不是彻底的死寂。在那低垂的眼睫下,在微微起伏的、看似孱弱的胸膛里,有一股极其隐晦,却异常坚韧的力量在流动。像冰层下暗涌的潜流,像腐土中孕育的毒芽。

      独孤灼的红唇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她挥手,屏退了左右侍从。偌大的寝宫只剩下她一人,以及镜中那个沉默的“囚徒”。

      视线落在唐棠身上,独孤灼的思绪却飘向了很远的地方。那是一片被记忆柔光笼罩的梨花院。春深时节,雪白的梨花瓣如絮般飘落。年轻的、眉眼温柔的女子坐在树下,膝上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轻声哼唱着古老的歌谣。

      “灼儿,看,梨花像不像雪花?”女子的声音软糯,带着江南水汽的湿润。

      那是她的母亲,极乐之城曾经的女主人,一个与这座罪恶之城格格不入的、来自正道宗门的女子。她是父亲独孤城年轻时强掳而来的战利品,也是他漫长征服史上唯一一点不合时宜的“柔情”。母亲就像这院中的梨花,洁净,脆弱,注定在极乐之城的污浊空气中凋零。

      那时的独孤灼,还不是如今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公主。她只是娘亲怀里乖巧的“灼儿”,会为了一朵落花而笑,会因为娘亲的一句夸奖而雀跃。梨花树的芬芳,娘亲怀抱的温暖,构成了她童年仅有的、也是全部的光明。

      但这光明太过短暂。

      父亲的小妾,那个名唤“媚夫人”的女人,像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她们的生活。媚夫人妖娆、妩媚,精通各种取悦男人的手段,更擅长玩弄人心。她嫉妒母亲即便沉默也拥有的正室地位,更嫉妒母亲身上那种她永远无法企及的、清冷高贵的气质。

      阴谋如同藤蔓,在暗处滋生。媚夫人用精心设计的谎言和伪证,一步步离间父亲对母亲的信任。她诬陷母亲与旧日宗门暗中往来,意图背叛极乐之城。她甚至“发现”了母亲“企图毒害”独孤煞的“证据”。

      独孤灼至今还记得那个夜晚。梨花院不再有花香,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父亲独孤煞,那个她既敬畏又恐惧的男人,手持滴血的长刀,眼神冰冷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母亲。母亲临死前,望向她的眼神充满了不舍、担忧,还有一丝解脱。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溢出一口鲜血,彻底闭上了眼睛。

      而媚夫人,就依偎在父亲身边,脸上带着胜利者虚伪的悲悯,眼底却是藏不住的得意。

      那一刻,年仅十岁的独孤灼,感觉整个世界在她面前崩塌了。梨花树的纯白被鲜血染红,娘亲的温柔被死亡的冰冷取代。她没有哭,没有闹,只是死死地盯着媚夫人,将那张妖艳的脸,和母亲惨死的模样,一同刻进了灵魂深处。

      从那天起,那个在梨花树下嬉戏的小女孩就死了。活下来的,是必须在这吃人的极乐之城挣扎求存的独孤灼。

      她收起眼泪,藏起悲伤,甚至学会了在媚夫人面前露出乖巧的笑容。她比任何人都努力地修炼父亲传授的魔功,因为她知道,力量是生存的唯一依仗。她暗中观察,学习阴谋诡计,甚至主动投身于极乐之城最肮脏的争斗中。

      仇恨是她最好的导师。她耐心等待着,布局着。她要让媚夫人尝遍她母亲所受的苦楚。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她一步步剪除媚夫人的羽翼,瓦解她的势力,最后,在她父亲默许甚至纵容的态度下(极乐之城的规则就是如此,弱者被淘汰),她将媚夫人做成了“人彘”,放置在极乐之城最污秽的角落,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大仇得报,她登上了极乐之城权力的高峰,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公主。她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力量、权势、敌人的哀嚎。但每当夜深人静,独自面对这空旷冰冷的寝宫时,她感到的不是满足,而是无边的空虚。

      那个梨花树下的小女孩,早已被她亲手埋葬。如今的她,是独孤灼,是极乐之城的大公主,冷酷、强大、玩弄人心。她习惯了背叛,也习惯了背叛他人。感情是奢侈品,更是致命的弱点。她不再相信任何人,包括她那冷酷无情的父亲。

      她的心,就像这焚心殿,外表华丽,内里却是一片被烈火烧灼过的荒芜废墟。

      直到唐棠的出现。

      起初,这只是一个有趣的“鼎炉”。唐家大小姐,正道翘楚,清高,骄傲,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也像……曾经那个尚未被污染的、对世界还抱有天真幻想的自己。摧毁这样的美好,看着她从云端跌落泥潭,看着她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对独孤灼而言,是一种顶级的消遣和享受。

      她享受唐棠最初的挣扎、反抗和屈辱。那让她有一种掌控他人生死的绝对权力感。

      但唐棠的反应,渐渐偏离了她的预期。她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彻底崩溃,沦为行尸走肉,也没有卑躬屈膝地乞求活命。她的反抗从明处转到了暗处,从激烈的对抗变成了沉默的坚韧。

      尤其是,当独孤灼某次“采补”之后,敏锐地感知到唐棠体内那一丝极其微弱,却与本城魔功迥异的力量波动时,她的兴趣被真正点燃了。

      魔气,吞噬之力。独孤灼几乎立刻就辨认出了这股力量的来源。这部功法即便在极乐之城也属于禁忌,传说修炼者必遭反噬,心智沉沦,最终走向彻底的寂灭。她没想到,这个看似走投无路的正道大小姐,竟然有如此魄力和……仇恨,去触碰这种东西。

      她没有点破。反而像发现了一个极其有趣的玩具。她故意继续提供“补药”,一方面是为了维持唐棠的生机,确保这个“鼎炉”不会过早报废;另一方面,她也想看看,在这近乎绝境的压迫下,在这黑暗的土壤中,这株“毒草”究竟能生长到何种地步。

      于是,那面可以窥视黑牢的琉璃镜,成了她近来最常注视的东西。

      她看着唐棠如何麻木地接受“补药”,如何在人后拼命催化药力,修复伤体。她看着唐棠如何小心翼翼地引导那缕寂灭魔元,在残破的经脉中艰难运行,如何警惕地炼化可能残留的、属于她的气息。

      那种专注,那种将一切痛苦和屈辱都转化为修炼动力的偏执,让独孤灼感到一种诡异的熟悉。

      太像了。

      像极了当年那个在母亲死后,躲在无人角落,咬着牙忍受魔功淬体之苦,心中只有一个“恨”字的小女孩。像极了那个在无数个夜晚,独自舔舐伤口,谋划着如何复仇的孤独灵魂。

      唐棠的仇恨,是对外,是对她独孤灼,是对极乐之城。而她的仇恨,是对内,是对那个毁了她一切的家庭,是对这个残酷的世界。但本质上,她们都是被仇恨重塑的人,都是在绝望中抓住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哪怕是通往深渊的稻草——的同类。

      独孤灼发现自己开始期待。期待每次“探望”后,唐棠会有什么样的进步。期待那缕寂灭魔元是否会壮大,期待唐棠那双死寂的眼睛里,何时会重新燃起火焰——哪怕是毁灭一切的复仇之火。

      这种期待,超出了对一个“鼎炉”的兴趣,更像是一个冷酷的匠人,在观察自己投入了特殊材料、不知会炼制出何等怪物的实验。又或者,是一个站在深渊边缘的人,低头凝视着另一个正在坠入深渊的身影,心中涌起一种复杂难言的共鸣。

      当唐棠被带到她面前时,那种极致的顺从和麻木,起初确实让独孤灼感到乏味。她习惯了猎物临死前的哀鸣或挣扎,这种彻底的沉默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但很快,她看出了这麻木之下的暗流。那不是放弃,而是一种极致的隐忍,是将所有情绪、所有力量都内敛压缩,等待爆发时刻的蛰伏。唐棠的眼神,看似空洞,但若仔细看去,那深处是一片冰封的海,海面下是汹涌的暗流和炽热的岩浆。

      这种认知,非但没有让独孤灼失望,反而激起了她更强烈的征服欲。她想要撕开这层冷漠的外壳,想要看看里面到底藏着怎样一个疯狂而执着的灵魂。她想亲眼见证,这朵由仇恨浇灌的花,最终会绽放出何等妖异绚烂的色彩。

      她的“采补”变得更加频繁,手段也时而温柔时而暴虐,像一场精心设计的折磨实验,测试着唐棠忍耐的极限。她甚至在一次结束后,故意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你这具身子,倒是比刚来时……坚韧了不少。”

      她看到唐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虽然瞬间恢复如常,但那一闪而逝的警惕,没有逃过她的眼睛。独孤灼心中冷笑,又带着一丝满意。对,就是这样,保持警惕,保持仇恨,然后……变得更强。

      她有时会想,如果当年有人像她现在“观察”唐棠一样,观察着幼年失恃、在阴谋中挣扎求存的自己,会作何感想?是怜悯?是嘲讽?还是……如同她此刻一般,带着一种扭曲的欣赏?

      她并不认为自己会对唐棠产生什么“同情”或“怜悯”。那种软弱的情绪早已被她摒弃。这只是一种……在高处俯视同类挣扎的快感,一种在对方身上印证自身道路的复杂情绪。唐棠就像她的一面镜子,映照出她曾经走过的,布满荆棘和黑暗的路。

      听风楼的人偶尔送来清水和伤药,这一切自然也落在独孤灼的眼中。她默许了这种行为。一方面,她需要唐棠活着,至少在她的“实验”得出结果之前。另一方面,这点微不足道的“善意”,就像投入死水中的一颗小石子,或许能激荡起更有趣的涟漪。绝望中的人,抓住一根稻草后再次失去,会不会更加绝望?或者,会因此生出更强烈的、连稻草也要吞噬掉的狠厉?

      唐棠的沉默接受,与听风楼侍女的无言相助,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而独孤灼,则是这场默剧中唯一的观众,也是最终的导演。她乐于看到这种在夹缝中求生的努力,这让她觉得这场游戏更加有趣。

      黑牢,不再是单纯的囚笼,而是成了一个隐秘的修炼场,一个仇恨的孵化器。而焚心殿的寝宫,则成了观察这个“孵化器”的最佳瞭望塔。

      独孤灼知道,唐棠正在利用每一次被凌辱后产生的痛苦和恨意,作为修炼《寂灭心经》的燃料。仇恨是食粮,痛苦是淬火,黑暗是归途。唐家大小姐唐棠正在死去,一个只为复仇而存在的“幽灵”正在诞生。

      这个过程,残忍,黑暗,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美感。如同昙花在夜间绽放,虽然短暂,却倾尽所有,极致妖艳。

      独孤灼端起手边的琉璃盏,里面盛放着鲜红的液体,不知是美酒还是其他。她轻轻晃动着杯盏,目光再次投向镜中那个蜷缩的身影。

      “成长吧,唐棠。”她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寝宫中回荡,带着一丝冰冷的期待,“让我看看,你这枚由我亲手种下的仇恨之种,最终能结出怎样的果实。是毁灭他人,还是……连同你自己,一起拖入永恒的寂灭?”

      “可别让我失望啊。”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复杂光芒。那不仅仅是玩弄,是观察,更夹杂着一丝极淡的、源于对自身镜像的认同,以及一种近乎病态的、想要见证另一种可能性的期待。

      在这个充满背叛与黑暗的极乐之城,或许只有像唐棠这样,由最深沉的恨意锻造出来的灵魂,才能引起她一丝真正的“兴趣”。而这兴趣的尽头是什么,连独孤灼自己,也未必清楚。

      她只是知道,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而她,既是游戏的制定者,也是唯一的、最投入的看客。在唐棠这个特殊的“鼎炉”身上,她投入的已不仅仅是修炼的需求,更是一种对自身过往的凝视,和对某种黑暗未来的窥探。

      夜还很长。极乐之城的阴谋永不停歇,而黑牢深处的蜕变,也仍在无声而激烈地进行着。两个被仇恨缠绕的女子,以一种扭曲的方式,被命运捆绑在了一起,走向未知的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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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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