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二十二 ...
-
再次见到舒亦雪已经是元旦的时候了。
元旦的校园里挂满了彩带和灯笼,主干道两旁的梧桐树上缠绕着闪烁的LED灯串,给灰扑扑的天空点上了一抹亮色。
学生活动中心门口排起了蜿蜒的长队,海报上“校园新星大赛”几个烫金大字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快点快点!老祁说再不来占好的位置就没了!”室友王有磊一边小跑一边回头催促。宇文阔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结成雾。
他其实对这类活动兴趣缺缺,但架不住祁山的软磨硬泡——这个永远精力充沛的室友报名参加了比赛,说什么也要拉全宿舍来当啦啦队。
“我跟你们说,这次一等奖有一千块奖金!”祁山在人群中挥舞着荧光棒,栗色的新发型在灯光下格外醒目,“要是赢了,今晚小食堂我请客!”
活动中心里暖气开得很足,混合着各种香水味和发胶味。宇文阔跟着室友们挤到祁山预先占好的位置坐下,目送祁山去后场准备。祁山排在第十二个,他得先去调试吉他。
比赛开始后,选手有跳街舞的,有弹古筝的,还有个表演魔术的男生把鸽子变得到处乱飞,引起一阵阵哄笑。
“下一位选手,来自会计学专业的舒亦雪,参赛曲目《二十二》。”
主持人报出这个名字的瞬间,宇文阔手里的应援棒突然停在了半空。他条件反射般坐直了身体,目光牢牢锁住舞台入口。
那个熟悉的身影从容地走上台来,简单的白色毛衣搭配浅色牛仔裤,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耳边,在舞台灯光下泛着柔和的棕色光泽。
是舒亦雪。
她调整了一下立麦的高度,指尖在话筒上轻轻敲了两下试音。这个动作让宇文阔想起军训时她紧张地绞着衣角的样子,但此刻她的姿态舒展了许多。
“我唱一首《二十二》。”她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整个礼堂,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水面上。
前奏的钢琴声响起时,活动中心突然安静下来。舒亦雪的声音像一泓清泉,在冬日暖阳里缓缓流淌:
“春天是她最爱的季节
当微风随意吹乱她的头发
她并不在意身边世界的吵杂
只想着自己生命中的变化
……”
宇文阔怔住了。这和他记忆中那个唱《小星星》跑调的女孩判若两人。
她的音准近乎完美,气息控制得恰到好处,每个转音都带着细腻的情感,仿佛在诉说自己的心事。
舞台灯光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光,白色毛衣的纹理在强光下清晰可见,衬得她像一幅被精心调过色的老照片。
他的指尖不自觉地在膝盖上打起了节拍。这是陶喆《黑色柳丁》里的《二十二》,整张专辑他循环过无数遍,每个音符都刻在DNA里。
而现在,舒亦雪的演绎给了他全新的感受——没有炫技,没有刻意煽情,只是用最本真的声音讲述着二十二岁的迷茫与期待。
“人生偶尔会走上一条陌路
像是没有指标的地图
别让她们说你该知足
只有你知道什么是你的幸福
……”
唱到这句时,舒亦雪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观众席。有那么一瞬间,宇文阔觉得她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
他下意识挺直脊背,明明隔着十几排座位,却错觉她琥珀色的瞳孔正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舞台上的她既熟悉又陌生,那个在军训时害羞得手足无措的女孩,此刻正散发着令人移不开视线的魅力。
“小骗子。”宇文阔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音呢喃,喉结上下滚动。他想起军训时她唱《小星星》时涨红的脸,想起她说“唱歌会跑调”时闪烁的眼神。
这个秘密像一颗糖果,悄悄融化在他心底,甜得让他希望全场只有自己一个人发现。
歌曲进入尾声,舒亦雪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短暂的静默后,礼堂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宇文阔拍得手掌发红都浑然不觉,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个鞠躬谢幕的身影,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女孩。
室友王有磊凑到宇文阔耳畔大声说:“卧槽,这妹子唱得可以啊!不是说她五音不全吗?军训时候唱《小星星》那个?”
宇文阔没有回答。他望着舒亦雪走下舞台的背影,想起她曾经说过的话:“从小到大我唱歌都跑调……”
现在看来,那或许只是一个害羞女孩的托词,又或者,是她在某个时刻选择展现的一面。
就像他永远猜不透,为什么一个明明可以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人,会选择在烈日下穿着玩偶服发传单。
这个叫舒亦雪的女孩,就像她唱的那首歌一样,有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层次。
比赛继续进行。祁山凭借一首炫技的吉他solo《加州旅馆》引爆全场,最后还即兴来了段让人眼花缭乱的指弹。
当比赛结束主持人宣布他获得季军时,这个平时吊儿郎当的家伙难得激动了一把,还差点把奖牌给摔在地上。
“看到没看到没!”祁山冲下台一把抱住室友们,“我就说我能行!”
宇文阔拍了拍他的背,视线却不住地往舞台侧边瞟。在颁奖典礼的喧闹中,舒亦雪安静地站在阴影处,她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脸上看不出丝毫失落
仿佛这场比赛的胜负与她毫无关系。
“走啊!老祁请客!”室友们起哄着把祁山往肩上扛。
宇文阔敷衍地应和着,视线却黏在那个利落走向后台出口的背影,她的白色毛衣一闪而过消失在视野里。
“你不去?”祁山挂着奖牌挤过来。
宇文阔晃了晃手机:“你们先走。我有个程序要debug。”
这个借口拙劣得连他自己都不信,但此刻他只想确认一件事——当所有人都在为胜利者欢呼时,那个唱着《二十二》的女孩去了哪里。
穿过嘈杂的人群,他终于在礼堂后门逮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舒亦雪正仰头望着冬日飘落的雪花,今年的第一场雪就这样簌簌落下。
“喂,”宇文阔的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了几分,“你唱得很好。”
她转过身来,鼻尖被冷风吹得泛红。
“我知道。”她轻声应道。
这个瞬间,宇文阔突然明白了什么。也许她从来就不需要那个奖牌,就像不需要军训时的掌声,不需要电器城的同情。她站在舞台上,只是为了唱给懂得聆听的人听。
远处传来祁山大呼小叫的声音,隐约能听见“水煮鱼”“不醉不归”之类的字眼。舒亦雪往那个方向瞥了一眼,突然问道:“你朋友得了第几?”
“第二。”宇文阔回答,然后鬼使神差地补充道,“他请客去小食堂,要一起吗?”
舒亦雪摇摇头:“不去,走了。”她说,然后转身走进逐渐降临的夜色中,白色毛衣在路灯下渐渐模糊,最后消失在活动中心的拐角。
当晚的梦境来得汹涌。舒亦雪穿着玩偶服从天而降,笨拙的熊掌捧着他的脸唱《爱我还是他》。当唱到“你爱我还是他”时,他嘶吼着“当然是你”扑过去,却只抱住满室月光。
醒来时手机显示凌晨三点二十六分。宇文阔盯着天花板,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傻笑。窗外好像又飘起雨来,细碎的雨滴敲打着玻璃,像某个女孩在远方轻轻哼唱的旋律。
周五下午,空白的课表让宿舍格外热闹。在室友们此起彼伏的起哄声中,祁山不情不愿地拖着大家往小食堂走。“不就是个季军嘛,都庆祝第三回了……”他嘟囔着,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小食堂里弥漫着油烟和辣椒的呛人气味。祁山大手一挥:“老板!水煮鱼、辣子鸡、红烧排骨全上!”说着随手将最新款的iPhone5往油腻的餐桌上一扔,看得人心惊肉跳。
这个家里开着连锁超市的公子哥,明明可以过着挥金如土的生活,却偏偏沉迷于各种赚钱的活计。
“你说你图啥?”对床的屈文杰忍不住问,“你家不是有连锁超市吗?”
祁山灌了口啤酒,咧嘴一笑:“这你就不懂了。花自己挣的钱,那感觉比花老爹的钱带劲多了!”
宇文阔慢悠悠地啃着排骨,想起祁山这半年来的“创业史”:开学倒卖军训鞋垫、跟自己一起搞兼职销售,现在又开始搞越狱刷机。最绝的是上个月,这家伙居然在宿舍楼里搞起了“代充Q币”的业务。只要是能赚钱的,他都要尝试一番。
宇文阔很少来小食堂,这里的油烟味总让他想起县城高中门口的小饭馆。
正当他听着祁山眉飞色舞地讲他的创业计划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舒亦雪。她正穿着一件洗的发白的灰色工作服,在不远处收拾餐盘。
她的动作干净利索,倒掉剩菜剩饭,撤掉餐具,擦桌子,摆好桌椅,一气呵成。
宇文阔注意到收拾的过程中时不时就会揉一揉右手手腕,停顿两秒再接着动作,显然这份工作并不轻松。
“看什么呢?”祁山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哟,那不是唱《二十二》的妹子吗?”
宇文阔并没有接话,他看着舒亦雪忙碌的身影,思绪万千。
他清楚的记得,舒亦雪用的手机虽然不像祁山一样是苹果的最新版,但也不便宜,是诺基亚去年的新款Lumia。
暑假的时候,在县城当公务员的表姐特意带着新买的同款手机来串门。
“三千呢,”表姐当时得意地说,“这可是你姐夫一个月的工资!”在那个年代,县城普通职工的月薪不过三千左右。
用着高端手机的姑娘不只是去商场发传单,还在食堂做着时薪八元的兼职。她是跟祁山一样热衷于赚钱吗?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宇文阔想上去拉住她问一问,可深知自己这样会很唐突。
当舒亦雪转到他们临桌收拾时,祁山突然叫住了她:“哎,同学!你昨天唱得真好,怎么没拿奖啊?”
舒亦雪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礼貌地笑了笑:“评委更喜欢热闹的节目吧。”
“唱陶喆的歌你该找老宇啊!”祁山一把搂住宇文阔的肩膀,“他可是陶喆铁粉,你唱《二十二》可算撞他枪口上了!”
舒亦雪的目光和宇文阔短暂相接,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前几天的对话。
“是吗,那很巧。”没有多余表达,她迅速推着餐车走向下一桌。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宇文阔在想这个谜一样的女孩,穿着玩偶服发过传单,在舞台上唱过情歌,现在又出现在食堂的油烟里。
她到底藏着怎样的故事?
窗外,冬日细碎的阳光透过光秃的枝丫,斜斜地洒进食堂蒙着油烟的玻璃窗。
在这个智能手机刚刚普及的年代,每个人的生活都像未越狱的iPhone,表面光鲜亮丽,内里却锁着不为人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