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魂》昔昔盐

1、勾魂

　　残阳似血。
　　忘川两岸盛开的彼岸花，烈焰一般似要燃尽这一片忘川大地。从忘川上吹来的风夹杂着鲜血和腐尸的味道。
　　忘川上的夕阳永远不落，所以，无论何时，忘川总是笼罩在残阳余晖之中，如斯寂寞。
　　彼岸花丛之中，半躺着一个人，白色深衣，黑色的腰带胡乱打了一个结，身上披着黑色的长袍。一手撑在身后，一手拿着酒碟，露出了半截手臂。
　　林原一口喝掉碟中的酒，拎起酒壶斟满，递向右边，对来人说：“喝一杯吗？”
　　“不，不了。”崔珏连连摆手，放眼酆都，能将孟婆用忘川之水与彼岸花酿的“蚀骨”喝得跟西王母的琼浆玉醴一样的人，也就只有眼前这个味觉和肠胃都无比强悍的男人了。
　　崔珏瞥了一眼血黄色的忘川，河中浮浮沉沉的腐尸与恶鬼虫蛇在波浪之中间或露出狰狞的面目，崔珏不禁一颤，即使在这里呆了上千年，他依旧无法坦然面对忘川，眼前这个男人面对忘川那一脸惬意的表情究竟从何而来？
　　“崔判官大驾，不知所为何来？”
　　“啊，是这样的。”崔珏的思绪被拉回来，咳了一声，敛袖说道，“前者有一位上神下凡历七世尘劫，算算时日离飞升之日不远，你也知道，冥蝶向来只勾人的魂魄，所以，转轮王命你前去帮那位上神渡劫。”
　　林原拒绝地很干脆：“我正在放假。”
　　“啊咳，冥王说，他知道你常常顶班，非常辛苦，所以，等什么时候孟婆退下来，就让你顶上，在奈何桥旁送忘情水，当然，你可以改个名字叫林婆，不，林公汤。”
　　“不是有钟馗吗？”
　　崔珏一本正经说道：“冥王殿下说了，人家是上神，派钟馗去要是吓到了人家，冥界的脸怕是要丢到九重天上去了。”
　　“那么小白呢？”
　　崔珏的脸色有些奇怪：“他在楚江王那里。”
　　林原微微抬起头，目光望着虚空：“崔珏，你说这彼岸花开了多少年了？”
　　崔珏皱眉，想了想，说道：“快一千年了吧。”
　　林原不置可否，挑了挑眉，站了起来，将手中的酒碟往前面一扔，拎起酒壶，摇摇晃晃朝奈何桥走去。他身上的黑色长袍在腥风中猎猎作响，背上那一个白色的“黑”字随风飘摇。
　　远处，忘川之上传来艄公的怒吼：“林原你个混蛋！”
　　对于此人无论从那个方向扔出酒碟都能砸到人这一点，崔珏着实佩服。

　　浓雾遮蔽了天地，在他的眼中，只剩一片纯白。视线所及之处，空无一物。
　　“有人吗？”回答他的只是一片寂静。他往前，听到的只有他的脚步声。
　　他第一次知道，绝对的光明其实和绝对的黑暗一样让人恐惧。
　　他摸索着前进，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空虚的白，仿佛置身在茫茫雪原之上。他不停的走，不停的喊，终于力竭倒在了地上。
　　“嗒、嗒……”一阵木屐声由远及近，他的视线里终于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伴着一丝微弱的灯火。他紧紧盯着那个身影穿过浓雾来到他的眼前。
　　眼前的男人穿着松松垮垮的白色深衣，一根黑色的腰带胡乱在腰上打了一个结，身上披了一件黑色的长袍，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提着灯笼，白色的灯罩上写着无常二字。
　　熟悉的眉眼，似笑非笑，带着微醺或者是倦极的神情。
　　是他，是他！他的身影曾经无数次盘桓在他七世的记忆里，烧灼他的心神，那个总是呼之欲出却始终无法喊出的名字此刻终于从淡色的嘴唇中溢出：“方野！”
　　提着灯笼的男人挑了挑眉，似叹息似呢喃：“方野啊。”
　　这个名字隔了遥远的时光，终于冲破了记忆的樊笼。
　　“原来是你。”玄武执明神君。泛浅。
　　林原瞬间明白了冥王的用意。
　　即使过了那么久远的时光，这个名字依旧泛着苦味。千年前的纠缠，圆了他的理想，断了他的痴念。
　　泛浅从地上起来，踉跄上前，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却在瞬间远离了他。
　　“方野啊，真是令人怀念的名字呢。”他低眉浅笑，凭空拿出一顶长帽戴上，一手指着帽子上的四个字“正在捉你”，说道：“现在，我更习惯你们叫我无常。”
　　黑无常。勾魂使者。
　　“神君，我来送你渡劫飞升。”方野转身带路，泛浅想追上他，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
　　“方野……”千言万语睹在胸口，心中轮转，到最后却只得唤一声他的名。方野，你可能明白这一声呼唤中的心思？
　　到如今，千言万语都不再有意义。他这一双眼睛，看过太多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于是，看淡了世间，看倦了眉眼。
　　过往红尘，已不能再在他心中掀起波澜。
　　腥风中，谁的叹息吹散了过往。

　　望乡台上，林原坐在窗前，左臂搁在曲起的左腿上，右腿随意垂下，脚边，是几个或翻到或站立的酒壶。
　　他侧头望向窗外，右手的酒碟往身后一送：“喝一杯？”
　　右手一空，林原回头，碟中的酒已经让那个一身绿衣的女子喝光了。落日的余晖洒在她的身上，染血一般的凄艳。
　　林原龇牙，从她手中夺过酒碟：“让你喝你还真喝啊！”
　　绿衣女子走上前，站在林原的身边眺望忘川，嘴角还挂着一丝促狭的笑意：“我本就是生长在忘川河畔的彼岸花叶，忘川之水灌溉而生。忘川之水便是我的生命之源，你不知道吗？”
　　林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说道：“听说，你想去找她？”
　　“嗯。”
　　林原突然笑得有些恶毒：“曼殊永远不会爱你的。”
　　荼靡是花季最后盛开的花，开到荼靡花事了，只剩下开在遗忘前生的彼岸的花，花名曼殊，叶名沙华。
　　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这是宿命。
　　千年前一个凡人在奈何桥流下了一滴眼泪，彼岸花便永堕轮回，生生世世追逐着不属于自己的爱情。
　　“我知道。我只想陪着她。”她侧首看着林原，目光潋滟，余晖勾勒出她秀美的轮廓。
　　“我走了。”她转身，消失在余晖照不到的黑暗之处。
　　林原大声说道：“等你回来的时候，也许我已经在卖林公汤了。到时候我可以免费送你一碗。”
　　楼道里传来淡淡的一声：“嗯。”
　　林原看向窗外，直到那抹绿色的身影消失在奈何桥的另一端。千年的时光，曼珠沙华花开花落，不变的只有忘川。
　　林原扔掉酒碟，一摇一晃下了楼，白色的身影湮没在一片黑暗之中。
　　望乡台下，传来牛头的哀嚎：“林原你个混蛋！”

　　“我叫林深，字泛浅。”
　　“我叫林原，字方野。”
　　不过情深缘浅。

　　生生世世，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