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沙罗 ...
-
摄政王府中,文逍独坐内书房榻床上,对手中上百名讲师的籍册圈圈点点后,长叹口气。
距离文逍假孕险中逃生,已逾三日。
她借“养胎”之名躲身王府书阁,吃住都在此处、二门不敢出,大门更是不敢迈。
深刻体会到,古代女人作为“物品”的危险。
前夜听闻圣上得知那善业寺白花之变后,果然气急染疾、卧床不起。文逍想,果真跟电视剧演的一模一样。
摄政王宣文命也已整整一日一夜未归了。
皇帝龙体衰微,储君摩罗入主紫宸不过旦夕之间,一时间朝堂暗流汹涌,前程未卜。
朝堂动荡,金主宣文命既已被卷入漩涡、迟迟不归,这留学馆的诸多筹划便积压在案。文逍除去将校阅后的书册托付给印厂之外,其他的由于圣上病危无法启动人脉、难以实行。
为钱财、也为那危险人物太子摩罗,文逍不知第几次颓丧叹息。
呆然望去:投过书架、落在墙上的橙色夕阳光块,恰好映亮一幅笔触与风格极具异域技法的油彩画。
望那画上,其色大抵翠赤黄白黑,云霞金粉勾勒的梭形花纹包裹之中,绘着一个个夜幕深邃的繁星世界,花纹整体环绕成“∞”环。
然而迎着夕阳光仔细看才发现,这首尾相接的“环”有一处已经发生了断裂,异状微小,竟不知画匠是否故意为之,或疑是旁人运输此画时,磕碰掉色的缘故。
文逍直觉这画极其工巧,简直妙绝人间。一骨碌翻起在榻上,站直了。
她着魔般、走进不含温度的浓郁夕照中,目光几经角度移动,发现正是在那并不明显的断裂处,这心思巧妙的画匠,竟让云胥语字符写就的经文从此处喷薄放射而出。
文字藏匿在刁钻角度中,随着她角度切换,在画面清透的虹色辉光中若隐若现。
文逍虽不能说精通八国语言,经过一月苦练勤学、经过与相近鞠国语的旁通,也至少懂了一些云胥语的字形音节:
“若得……文华、之无限,必破……环复、之无限,此一念也。文华之华,花也。——阿、兰、沙、罗,敬绘。”
“阿兰沙罗……这是?”文逍读不懂经文,可喃喃此名,脑后似有淤积阵阵隐痛。
她嘶声抽气丢下籍册,手扶疼痛处紧闭双目。
额前似被艳阳轰然冲开般灼热,意识来到了城东善业寺、正门前。
未见宣文命那夜所指的月修像和祠堂,只见善业寺庭院阔大荫凉,荼罗华树碧叶葳蕤,雪色白塔花含苞待放,纯洁与生机充盈心间。
雪色花塔依依垂落,偶然掉落的花瓣、末端略带精妙的淡紫,柔柔花雨间异人如织、各个手持经卷相谈甚欢,应是哪年的春番节盛景。
一道滚落延长的卷轴划过庭院,文逍为其所绊。
听闻贵女柔声轻唤的歉语,修长玉指伸来、落在她发顶:“这位小千金,无碍罢?”
她为那低缓女声心间奇软,仰头望去。
只见一道雪发如银瀑般落下,发梢缀着一点阳光垂落眼前,柔和白面镶嵌贵女深碧色的眸子,之上、扇动着浓密低垂的浅色眼睫。
好美、好美的人……
文逍看呆了,却觉得那象牙雕琴键似的秀美鼻子、那略显圆润的眼形和下垂睫毛,实在有些熟悉。
还未等她有所反应,那贵女竟瞳孔震颤,对她呼唤了一串熟悉音节:“阿环?是我的阿环吗?”
女人包裹苹翠罗衣的身体一下向前趔趄,仿佛玉山倾倒,两手呈环抱姿势、似乎要将文逍牢牢箍在薄绿玉山之中:“阿环!我的阿环啊!”
文逍不认识她,吓得怔住了。
仆人们口中七嘴八舌地发出惊呼,一拥而上将女人手扯开,女人向后跌坐,清丽身影被众人锦绣浓艳裙裾遮掩了,他们说女人神志不清、害了癔症。
景象一时纷乱恼人。
文逍焦躁甩头,意欲将纷乱的景象连同极度的疼痛一道晃去,她蜷身抱住了脑袋。
眼前虹光点点轻缓跃过,带来了梦幻的清凉感,再凝聚视线,看见女人纤纤柔指捏着一颗剔透的琉璃三棱镜,小巧棱镜将刺目的雪白阳光散射成斑斓的彩虹。
“看,环儿,”女人的手指尖被棱镜尖端压出蔷薇色,深蓝色的双目蕴含希望,映着彩光、闪耀无比,“白色看似纯净、空无一物,其实,它才是内涵最丰富的颜色,环儿,只要你能意识到这点……”
“只要能意识到这点?”
“喏,这个小玩意儿,就送给我的环儿了。”女人说罢,粉唇现出弧光、她神秘地微笑不语。
文逍低眼,看见自己淡粉色的小手心,正捧起一道绮丽的彩虹,其色丰富、轻盈,实在令人心动。
“阿兰夫人,谢谢您……”她低头,听见自己欣喜雀跃的喃喃,面庞却感到寒冬冷风穿堂而来,席卷了两人周身,女人美丽的兰花绣鞋自眼前如烟尘般、如碎雪般危险地消散融化。
“阿兰夫人!”她惶然捏了拳,在无尽的、昏暗寂默的廊道中向前疾步奔跑、追寻那被狂风席卷的碎雪,掌心中坚硬棱镜扎痛了她的皮肤。
她的掌心开始流血,心上也一滴滴掉落着赤红色的水滴。
文逍无助极了,不知要去向哪里,仿佛没了温柔的阿兰夫人,全世界……就只剩她孤零零一个人……
不论是另一个世界的父母,还是这个世界的爹爹、小娘,除去夫人,再也不会有给予她这般无私的温暖的存在。
她宁愿留在夫人身边……宁愿……
“阿兰夫人!不若带环儿走吧!带我回家吧!我们回家吧……”文逍突然不受控制地发狂似的、不管不顾地大喊,一头扎入凌冽阴郁的风雪之中。
疯狂翻飞雪片与被刮起的栗色乱发、遮掩了小小的她的视线。
雪与暴风开始时还将她猛烈地推拒向外,可并不能磋磨她强硬的意志。她尽力、拼力、全力伸出通红流血的小手,直到风刀携卷的雪花、将那萝卜头似的小手指割出了更多血痕……
文逍手被伤得生疼,直觉一阵孩童般的委屈从胸臆升起,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她终究无法割舍“回家”的温暖,边哭边迈步狂追。
在她的执拗之下,风雪终于接纳了她,一股柔和的力如女人的手,将她向上托举、向风雪的中心牵引而去,纵然周身愈来愈冷、愈来愈冰,一旦感受到被牵引环抱的温柔,她义无反顾、飞蛾扑火的心,就因自身追逐心之所向的英勇,愈发灼热发烫——
就这样,带我回家吧……
……
“……环儿、环儿、你怎么了?文逍——文逍!”
被风雪呼啸蒙蔽的耳畔,乍破一声洞亮的轻唤。
文逍清醒过来,松开了捂紧脑袋的手。
被人拨开眼前碎发,她迷茫地看见宣文命焦急凝重到扭曲的脸,那面颊细腻雪白,与夫人别无二色,被诡艳的紫色蟒袍衬得更白了。
“环儿!”宣文命语出洪亮悲声,面上却现出喜色。
“王爷、听我说,妾想起了……”文逍蹲身、迷茫地环顾四周,并无外人,想要将重要梦境在忘却之前、一五一十地告知他。
“嘘——”
一袭暗紫色猛然压来。
隔着两重单衣,她能感到男人前胸很暖、心跳很急,他的手牢牢抱住了她的后背,那手心滚烫。
文逍心跳有一刹那漏拍,手心也渗出热汗。
忽听闻宣文命在她耳边低沉悄语道:“圣上驾崩了!太子殿下来我府上取’阴虎符’,与阳符合二为一,然而本王这几日仍需暗中调兵。
“现下你装作为圣上悲痛过度、又因方才取书时气短晕厥、不慎跌伤而小产,趁全府大乱、耽搁太子取符,你只需装装样子,便可落了这子虚乌有之胎。此事于你于我,皆有利处,你只需假作昏厥,自有我与御医配合,信我!”
宣文命摊开掌心,他不知从哪里弄的牛血马血鸭血的,粘稠赤色已糊得一手都是。
文逍刚从梦中脱身、此时被迫理解了他缜密的计划,一下子紧张得大脑空白。
她有些退缩,瞪目指着自己鼻子噎了噎:“……哥,突然这么重要的事,我吗?”
下人冲进书阁的电光火石间,摄政王歪头不可置信地瞪她,冷汗冒了一额头,在她耳边咬牙切齿:“文逍,你……!此次许你五十两金!”
文逍发誓,自己本意绝非如此贪得无厌。
文逍却在下一瞬捂紧腹部倒于榻上,面色扭曲、声音凄厉无助,一秒化身奥斯卡影后:“夫君,环儿好痛!!求你救救我们的孩子……!!”
书阁大门敞开,婢女们一拥而上,夹杂呼喝声的清寒之气涌入室内。
文逍转眼时,泪眼朦胧间,果然望见那阴郁而温柔的鸦青色身影,就伫立在屋外。
她畏惧与那人对上目光,全身狠狠地抖了一抖。
下一瞬,眼前被“队友”身上令人放心的绛紫色全然遮盖,她安然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