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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决堤之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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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和苏灵汐,在一起很多天了,对吧?”
 陈砚的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砸在我面前的空气中,也砸在我本就摇摇欲坠的心防上。
 单元楼口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映照出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比任何愤怒的质问都更让我胆寒。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水泥封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否认吗?在她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空洞眼神面前,任何谎言都显得可笑。承认吗?那无异于在她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再插一刀。
 我的沉默,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眼底那潭死水骤然翻涌,泪水毫无征兆地决堤而出,瞬间布满了苍白的脸颊。“为什么……”她向前一步,冰凉的手指猛地抓住我的双臂,指甲深深嵌进我的校服布料,刺痛感清晰地传来,“阿珩……为什么是她?是我哪里不够好吗?是我太烦人、太阴暗、太没用了吗?!”
 她的声音从最初的颤抖,迅速拔高,变得尖利而绝望,在寂静的楼道里引起微弱的回响。她用力摇晃着我,像是要把答案从我身体里晃出来。
 “你说啊!只要你说,我什么都愿意改!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阿珩……你不能这样……你不能不要我……”
 看着她濒临崩溃的样子,初中时那些灰暗的记忆碎片猛地刺入脑海。是我,是我把被霸凌的阴影带给了她,是我依赖着她的依赖,把她变成了现在这样。巨大的愧疚感像潮水般将我淹没,几乎让我窒息。
 我试图解释,想告诉她不是她想的那样,想告诉她苏灵汐只是……
 只是什么?一个能理解我智力世界的人?一个让我感到轻松的存在?这些话,在陈砚此刻焚烧一切的绝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残忍。
 “砚砚,你别这样……”我徒劳地挣扎着,想要安抚她,却被她更紧地抓住。
 “我只有你了……阿珩……你是我唯一的光……没有了你,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一切!”她哭喊着,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散架。
 那种被当作另一个人生命全部重量的窒息感,前所未有地强烈起来。空气仿佛变得粘稠,让我无法呼吸。在极度的压迫下,一句我从未想过会对她说的话,脱口而出:
 “砚砚!我们都先冷静一下好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世界仿佛静止了。
 陈砚抓着我手臂的力道猛地松开。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泪挂在睫毛上,瞳孔里倒映着我惊慌失措的脸。那眼神里,先是茫然,然后是巨大的、被背叛的痛楚,最后,沉淀为一种令人心寒的绝望。
 就在这时,一个焦急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砚砚!阿珩!”
 夏知予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上写满了担忧。她显然看到了陈砚失控的样子,立刻上前试图分开我们,伸手想去抱陈砚:“砚砚!别这样!冷静点!阿珩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先回家,好不好?”
 她的介入像一点火星掉入了油桶。陈砚猛地甩开夏知予的手,力道之大,让夏知予踉跄了一下。她通红的眼睛瞪向夏知予,声音带着被全世界背叛的尖刻:“连你……连你也要帮着她吗?!”
 她的目光最后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秒,那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所有的光和希望都在那一刻熄灭了。然后,她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心碎的痛哭,转身,像逃离噩梦一样,跌跌撞撞地冲上了楼。
 “砚砚!”夏知予惊呼着想追,却又停下脚步,转向我,脸上带着受伤和茫然,“阿珩,你们……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僵在原地,看着陈砚消失的楼梯拐角,心脏像是被掏空了一样。后悔像毒藤一样瞬间缠绕上来,勒得我喘不过气。我不该说那句话的……我不该……
 夏知予担忧的声音在耳边变得模糊不清,我无法面对她的目光,只能含糊地说了一句“我没事,你先回去”,便逃也似的转身踏上了台阶。
 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里,楼道的声控灯随着我的脚步忽明忽灭,映出我摇摆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影子,紧紧追着我。直到熟悉的门牌号出现在眼前,我才停下。
 门内传来电视的喧哗、弟弟的哭闹和妈妈隐约的说话声——这些平日听惯的声响,此刻却像一堵厚厚的墙,让我伸向门把的手,悬在半空,颤抖着,怎么也按不下去。我需要深深吸气,才能鼓起勇气推开这扇门,面对另一个战场。
 失魂落魄地推开家门,熟悉的饭菜味和弟弟的吵闹声扑面而来,却让我感到格外的刺耳和疏离。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菜都凉了。天天也不知道在忙什么,高中了,心思要放在学习上,成绩可别落下。”母亲端着汤从厨房出来,习惯性地唠叨着,一边还要分神去哄不肯好好吃饭的弟弟。
 父亲坐在餐桌对面,眼睛盯着手机屏幕,头也不抬地附和:“听你妈的,收收心。”
 弟弟挥舞着勺子,咿咿呀呀地叫着,把饭粒撒得到处都是。
 这一切日常的景象,此刻却像针一样扎在我的神经上。积累了一晚上的愧疚、无力、恐慌,还有对陈砚的担忧,在这个看似温馨实则隔阂的家里,找到了一个脆弱的突破口。
 我猛地放下筷子,发出的声响让餐桌瞬间安静下来。
 母亲诧异地看向我。弟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噤声,举着勺子,小嘴一瘪,害怕地看着我。
 我抬起头,眼眶滚烫,积压了太久的话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收心?你们除了成绩还知道问什么吗?!弟弟吵吵闹闹就是活泼可爱,我晚回来一点就是不懂事、不收心!你们现在才想起来关心我?早干什么去了?!”
 母亲完全愣住了,举着汤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知所措。父亲猛地将手机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脸色铁青地怒吼:“江珩!你反了天了!怎么跟父母说话的!我们辛苦工作养你供你读书,就是让你回来撒泼、顶撞父母的?!”
 父亲的怒吼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我短暂的爆发,只剩下彻骨的冰凉和空虚。我看着他们惊愕而愤怒的脸,突然觉得无比疲惫。
 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猛地推开椅子,几乎是凭着本能跌跌撞撞摸回自己的房间,将门重重甩上,反锁。“咔哒”一声轻响,我才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顺着门滑坐在地上。终于,暂时地把那一切关在了外面。
 门外,隐约传来父亲更大的斥责声和母亲低声的劝解,还有弟弟终于被吓哭的声响。
 一切都糟透了。
 爸爸的怒吼、妈妈惊愕的脸、弟弟被吓哭的声音,像无数根针扎进我的耳朵。我的脑海里回想着这一片因为我而起的混乱,觉得自己像个可悲的破坏者,强烈的悔恨和一种巨大的孤独感瞬间淹没了我。
 这个家,让我窒息。
 背靠着冰冷的房门滑坐在地上,眼泪才后知后觉地汹涌而出。我把脸埋在膝盖里,无声地痛哭起来。我搞砸了一切。伤害了陈砚,顶撞了父母,吓到了弟弟。我像个失控的灾难,把身边所有人都卷入漩涡。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我摸索着拿出来,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
 是苏灵汐。
 信息内容很简单,是一道数学附加题的几种思路探讨,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理性,仿佛外面世界的天翻地覆都与她无关。
 我盯着那行字,努力想集中精神,却只觉得一片模糊。我颤抖着手指,回了一个极其简短的:“嗯。”
 几乎是在信息发送成功的瞬间,她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铃声固执地响着,我犹豫了很久,终于按下了接听键,却没有说话。
 “喂?”电话那头传来她清冽的声音,平稳得像什么都不知道。
 就这一个字,瞬间击溃了我所有的伪装。
 压抑的哭声再也抑制不住,我对着话筒,失声痛哭起来,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对、对不起……我……我和砚砚……吵得很厉害……我……我说了很过分的话……我……我家也……”
 她没有打断我,也没有说什么“别哭了”之类的空话。
 她只是安静地听着,在我哭声稍歇,只剩下急促喘息的时候,才会用那种冷静的、不带评判的语气轻轻问:“然后呢?”或者“你当时感觉怎么样?”
 这种纯粹的倾听,反而让我有了一种奇异的倾诉欲。我断断续续地说着,从楼下的对峙,到饭桌上的爆发。
 我推开窗,深秋寒冷的夜风灌进来,让我滚烫的脸颊稍微舒服了一点。我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城市的光害让星星稀疏可见。
 偶然间,我看到两颗星,隔着遥远的距离,各自闪烁着,忽明忽暗,像是风中残烛。
 “你看得到星星吗?”我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嗯,能看到几颗。”
 “那两颗……”我指着那两颗相距甚远的星星,哽咽着说,“……靠得太近,会怕互相灼伤……离得太远,又觉得……好孤单……照亮不了彼此……”
 电话那头是短暂的安静,然后,苏灵汐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星辰有自己的轨道。引力太强,会互相吞噬直至毁灭。距离太远,则会迷失于冰冷的虚空。重要的是找到属于自己的运行规律,保持恰当的距离,才能稳定地存在于这片宇宙。”
 她的话,像一道冷静的光,穿透了我混乱的情绪。轨道。规律。距离。这些理性的词语,此刻却给了我一种奇怪的安慰。
 我们不再谈论刚才的冲突,而是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有时是学校的事,有时是对未来的模糊想象,有时只是长时间的沉默,听着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夜越来越深,我的哭声早已停止,只剩下疲惫和浓浓的困意。眼皮沉重得快要抬不起来。
 “江珩,”苏灵汐的声音传来,似乎比刚才柔和了一些,“去床上睡吧,趴在桌子上会着凉。”
 我已经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其实根本没能移动分毫。
 意识渐渐模糊,最后的感觉是手机贴在耳畔传来的、几不可闻的稳定呼吸声,以及窗外那两颗固执地、孤独地闪烁着的星星。
 我最终趴在冰凉的书桌上,沉沉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的声音彻底消失了。不是被挂断的,而是手机屏幕最后闪烁了一下,彻底归于黑暗。
 电量耗尽了。
 窗外的夜空,那两颗星星,依旧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明明灭灭。长夜,才刚刚开始。
 
 他们说时间能抚平一切,但我只觉得它像钝刀,一下下凌迟着我勉强拼凑的平静。
 这七天,我像一个技艺拙劣的裱糊匠,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苏灵汐”这个名字,将阿珩与她之间那种令我窒息的无言默契,小心翼翼地裱糊进我原本只有我和阿珩的二维世界图景里。
 我告诉自己,这或许是一种成长,一种我必须学会的、名为“分享”的宽容。
 我甚至试图在脑海中为他们构建合理的叙事:他们是同桌,讨论学习理所应当;苏灵汐是转校生,阿珩善良,给予帮助也无可厚非。我像个蹩脚的小说家,强行给闯入的主角安排合理的戏份,妄图维持故事的表面和平。然而,每一次看到阿珩与她交谈时,眼中那簇我从未点燃过的、属于智力碰撞的火花,我精心构筑的纸城堡便塌陷一角。
 那不是我能涉足的领域,那是一种将我排斥在外的、冰冷的共鸣。
 我像个幽灵,徘徊在我自己的故事边缘,看着原本属于我的主角,与新的角色上演着我无法理解的剧情。恐慌和嫉妒像藤蔓,日夜不息地缠绕着我的心脏,勒得我快要无法呼吸。
 左臂上的旧伤疤下,又添了新的隐秘阵痛,那是我唯一能掌控的、对抗内心崩塌的仪式。
 我必须表现得“正常”,不能让阿珩看出我的摇摇欲坠,更不能在那个冷静得仿佛能洞悉一切的苏灵汐面前,泄露半分我的狼狈与不堪。我把所有翻涌的暗潮都压进心底最深的沼泽,表面维持着风平浪静的死寂。
 长假的阴影,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七天,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我无法想象没有阿珩身影填充的日子,无法想象这七天里,她们的世界会如何加速融合。恐慌在假期的前一日,达到了顶峰。
 傍晚,我替身体不适的母亲去药店买膏药。穿过熟悉的街道,如同穿过一场令我窒息的梦魇。
 然后,我看见了——街角那家新开的书店橱窗前,阿珩和苏灵汐并肩站着。
 江珩和苏灵汐,正在并肩站着。
 阿珩手里拿着一本《最后的观星人》,侧着头对苏灵汐说着什么,嘴角扬起一个轻松而真实的弧度。苏灵汐微微颔首,神情是那种我熟悉的、带着一丝认可的清冷。
 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她们身上,构成一幅和谐到刺目的画面。
 “帮老师整理器材”……原来,整理器材的地方,是飘着书香和咖啡香的书店;整理的内容,是共同挑选感兴趣的星空。
 那一刻,不是愤怒,而是某种冰冷的东西瞬间贯穿了我的四肢百骸。所有的自我欺骗、所有勉强的裱糊,都在这个事实面前土崩瓦解,碎成齑粉。
 我不是怀疑,我是被宣判了。
 我被隔绝在了她的世界之外,用一个廉价的、随手拈来的谎言。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那一夜,我睁着眼直到天明,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却比不上我内心绝望的万分之一。
 长假前夜,我必须问个清楚,我必须……做一个了断。
 所以,我躲在单元楼的阴影里,像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秋夜的寒露浸透了我的衣衫,却比不上我看见她们在路口自然道别时的心冷。当她独自走来,低垂着头,仿佛承载着不愿与我言说的心事时,我走了出去。
 我的质问,用尽了我最后的力气。她的沉默,是预料之中的凌迟。而当那句“我们都先冷静一下好吗?”从她口中说出时,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世界彻底碎裂的声响。
 冷静?
 在她眼里,我歇斯底里的痛苦,我濒临崩溃的绝望,仅仅等同于一场需要“冷静”处理的吵闹吗?
 她认为我在无理取闹,认为我的存在,成了她需要摆脱的困扰?小予适时地出现,更像是一种印证——看啊,所有人都觉得你不可理喻,你需要被安抚,被控制。
 我转身跑开,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巨大的羞耻和彻底的绝望。
 我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丢在街角的小丑,所有的爱恋、依赖和痛苦,在她们“理性”的目光下,都显得如此可笑和肮脏。
 撞开门,冰冷的、混杂着淡淡药味和霉味的空气包裹了我。
 母亲还没回来,空荡的屋子是我唯一的避难所。我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泪水像决堤的洪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哭了不知多久,直到力气耗尽,只剩下麻木的空洞。
 母亲回来时,脸色苍白,脚步虚浮。她看到我红肿的眼睛,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疲惫的叹息,习惯性地想去拿扫帚收拾屋子。我猛地站起来,几乎是抢过她手中的扫帚,声音沙哑地说:“妈,你去躺着,我来。”
 她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最终还是依言坐下了。我机械地扫着地,看着母亲佝偻的背影,心中的暴风雨奇异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悲恸。
 我和母亲,都在各自的泥潭里挣扎,用微薄的力量试图守护一点什么。她的守护是沉默的承受,而我的守护,却变成了伤人也伤己的疯狂偏执。
 短暂的回想傍晚书店那一幕,锥心的痛楚依旧。但一个陌生的念头,像细小的冰刺,悄然浮现在混乱的脑海:
 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我将阿珩视为唯一的光,不容丝毫偏离。我用沉重的爱意捆绑她,用眼泪和自毁来威胁她(尽管我从未明说,但我知道她就是能感受到)。我把苏灵汐的出现视为一场入侵,却从未想过,阿珩或许……
 也需要一个能与她谈论星辰、而非终日沉溺于阴郁情绪的朋友?
 这种想法让我感到恐惧,仿佛背叛了我自己长久以来的信仰。但另一个声音在微弱地质疑:如果爱一个人,就是让她因为你的爱而感到窒息和疲惫,那这究竟是她渴望的救赎,还是我自私的占有欲?
 我偏激了吗?我……疯了吗?
 这个夜晚,我第一次不再是那个只知沉溺于痛苦、固执地认为全世界都辜负了我的孩子。一个关于“错误”和“反思”的念头,如同在漆黑如墨的沼泽里,投下了一颗微弱却顽固的石子,漾开了痛苦的、却也是前所未有的涟漪。
 我紧紧攥着那条残留着阿珩气息的旧围巾,它依然是我唯一的慰藉,但今夜,它似乎无法完全抚平我内心开始龟裂的土壤。
 长假开始了,在一片狼藉和混乱的思绪中。我不再只是绝望地等待审判,一个模糊的、关于自身真相的诘问,开始在我荒芜的心田中,艰难地破土而出。
 “I think I’ve fallen for you—yet I dread you’ll find me odd, dread you’ll find me off-putting, dread you’ll see me as twisted. But I can’t hold it back; I love you—with every fiber of my be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