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饭》差池其羽

26、抄袭者的忏悔（四）

　　发泄完不满，他脸上又扬起笑容，带着点期待看向孟优：“孟先生，我们电影下周就正式开机了。到时候……你来探班吗？”他顿了顿，像是献宝一样补充道，“你现在不用在片场外面等我了！公司最近终于给我配了房车，虽然不算很大，但挺干净的，你可以在里面休息！”

　　孟优看着他那双满是希冀、湿漉漉如同小狗般的眼睛，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终究是化成了一个简单的字：“好。”

　　电影开机日，天气晴好。影视基地里，《浮城》剧组的标识随处可见，忙碌而有序。孟优如约找到了姜燕声那辆白色的、中等体量的房车。他拉开车门踏进去，内部空间果然如姜燕声所说，整洁明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属于姜燕声的清新剂味道。唯一显得有些凌乱的是中间的小桌板，上面散落着几本用各色记号笔标注得密密麻麻的剧本，字迹认真又带着点独特的个性。

　　孟优没有去动那些剧本，只是在靠窗的卡座上坐下，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书页泛黄的旧书，安静地翻阅起来。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安静的光影。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约莫半个多小时后，房车门被猛地拉开，卡门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和怒气。

　　“哎呀我的老天爷！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卡门一屁股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也顾不上孟优在场，直接掏出了手机，手指飞快地划拉着屏幕，语气又快又急，“开机第一天！就第一天！黑通稿就跟蝗虫过境一样扑来了！热搜前五占了三条！都是咱们剧组的事儿！”

　　她显然需要一个安静且可靠的环境处理危机，这辆房车正好符合要求。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然后拨通了公司的电话，开了免提，语气迅速变得专业而冷静：“李总，是我，卡门。情况您看到了吧？对，集中在松本野抄袭事件上，说他多年来的作品，尤其是《生生》系列，涉嫌大规模、系统性的抄袭，现在有几个所谓的‘业内人士’和‘音乐鉴定号’在带节奏……是的，主要是针对作曲者，但目前已经明显影响到电影《浮城》的声誉了。”

　　孟优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书页上，仿佛对外界的喧嚣充耳不闻，只是翻书的动作几不可察地放缓了。

　　电话那头传来公司高层沉稳但同样凝重的声音。卡门一边听，一边快速记录着要点，偶尔瞥一眼旁边仿佛入定般的孟优，见他如此镇定，自己焦躁的心也莫名安定了几分。

　　最终，经过短暂的沟通，确定了应对策略。卡门对着电话总结道：“好的，李总，我明白。在制片方和导演组没有给出官方明确声明之前，我们演员这边，尤其是燕声，如果遇到任何媒体追问，统一口径：‘关于电影音乐的相关问题，请等待制片方的官方回复，我们演员专注演绎好角色，不负观众期待。’……嗯，好的，我会时刻关注舆情动向，随时沟通。”

　　挂了电话，卡门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般靠在沙发背上。她揉了揉眉心，看向依旧在安静看书的孟优，忍不住像找到树洞一样抱怨起来：“孟先生，您说这叫什么事儿啊！我们家燕声，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贾导的电影，虽然是四番，但也是正儿八经的大银幕作品，指望着能靠这个在电影圈迈稳第一步呢！结果这开机第一天，就摊上这么个幺蛾子！抄袭……这要是被坐实了，电影口碑肯定受影响，到时候票房……唉，我们小姜老师这运气，真是没谁了！”

　　孟优终于从书页上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卡门焦虑的脸，又看向窗外片场里正在忙碌准备拍摄的姜燕声的身影。年轻人穿着戏里的服装，正认真地听着导演说戏，侧脸在阳光下显得专注而坚定，似乎还未被外界的风波所扰。

　　“因果循环，自有定数。”孟优合上手中的书，声音淡漠，却仿佛带着某种洞悉一切的力量，“浊者自浊，清者自清。作为演员，他只需做好分内之事即可。”

　　他的语气太过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的发生。卡门看着他，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是啊，除了等待和做好自己，他们这些身处漩涡中的人，此刻又能多做些什么呢？只希望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不要轻易摧毁这棵刚刚在电影土壤中扎下根的小苗。

　　房车内的低气压，在孟优那句“因果循环，自有定数”后，并未完全消散，只是沉淀为一种更沉闷的等待。卡门最终带着满腹忧虑和一堆待办事项匆匆离去，留下孟优一人，在渐暗的天光中，继续翻阅那本仿佛永远读不完的旧书。

　　姜燕声当天拍摄结束，已是晚上七点多。夜幕完全笼罩了影视基地，只有各处的灯光还在执着地照亮一方天地。他脸上的妆还没完全卸干净，带着一丝疲惫，又被工作人员请回了导演监控帐篷。制片人、导演贾越驰以及几位主要演员都在，气氛比白天更加凝重。

　　制片人开门见山，语气严肃地通报了网络上关于松本野抄袭事件愈演愈烈的舆论情况，重申了公司的立场，要求所有演员在此敏感时期，谨言慎行，对外一律采用标准回应，不发表任何个人看法，不回答任何相关问题，一切等待制片方的官方声明。

　　帐篷里灯光白得晃眼，照得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无所遁形。姜燕声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星月菩提，那微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微安定了一些。他知道抄袭是事实，是从孟优那里得到确认的、涉及“言灵”层面的铁一般的事实。听着制片人官方而模糊的应对策略，一种难以言喻的憋闷感在他胸口堆积。

　　在众人一片沉默的附和中，他终究没忍住，抬起了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打破了帐篷里压抑的共识：“王制片，贾导……我知道现在情况复杂，需要谨慎处理。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抄袭的事情是真的，我们这样一味地回避、拖延，会不会……反而显得我们不够尊重原创，对观众也不够坦诚？是不是可以考虑……更积极正面地去面对和解决？”

　　他的话音落下，帐篷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几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有惊讶，有不解，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的意味。

　　一直沉默着、面色沉郁的贾越驰导演，此刻终于抬起眼皮，看了姜燕声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他扯了扯嘴角，像是笑了一下，又像是没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年轻人，就是有正义感，好啊。”

　　这句话乍一听像是在夸奖，可那语气里的淡漠，以及说完之后便立刻站起身，背着手，一言不发地径直走出帐篷的背影，却让所有人都明白，这绝非赞许。那更像是一种不耐烦的敲打，一种“你太天真，不识时务”的潜台词。

　　帐篷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宋思瑶悄悄拉了拉姜燕声的袖子，低声道：“燕声，少说两句吧。这些事自有制片方和导演去操心，我们只是演员，做好本职工作就行了，别给自己惹麻烦。”她语气诚恳，带着善意的提醒。

　　姜燕声知道她是为自己好，心里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他明白圈子的规则，也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可心里那份对“正确”的坚持，却像根小刺，扎得他不太舒服。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准备散去的时候，一个工作人员拿着手机，低呼一声：“又有新热搜了！爆了！”

　　大家立刻纷纷拿出手机。只见热搜榜上赫然出现了一条新词条：#《生生》原型为音乐学院学生作品#。点进去，是一个自称是国内某知名音乐学院本科生的匿名爆料，详细陈述了自己多年前创作的一首未公开发表的习作，如何与松本野的《生生·烬》核心旋律和结构惊人相似，并附上了部分乐谱手稿和早期的数字创作时间戳作为证据。爆料行文克制，但字里行间透露出被剽窃创意、投诉无门的无奈与悲愤。

　　舆论瞬间再次被点燃，这次有了更具体的指控对象和证据，指向性更加明确。

　　宋思瑶看着手机屏幕，轻轻叹了口气，用一种见惯了风浪的语气，对身边的姜燕声低声说：“看着吧，这个热搜，最多挂一周。一周之后，一切都会‘解决’的，你信不信？”

　　姜燕声看着她平静甚至有些漠然的脸，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当晚，姜燕声回到房车时，情绪明显低落。卸了妆的脸上带着疲惫，那双总是清澈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层阴霾。他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话比平时少了很多。

　　孟优合上书，什么也没问，只是站起身，接过他手里有些沉重的背包，平淡地说：“走吧，送你回去。”

　　回程的车上，姜燕声一直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沉默了很久，才轻声开口，像是在问孟优，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孟先生，是不是……很多事情，明明知道是错的，却因为牵扯太多，利益太大，最后就只能……这样糊弄过去？”

　　孟优专注地开着车，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显得格外深邃。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过了片刻，才缓声道：“规则之内，自有其运行逻辑。但尘埃落定之前，无人能断言最终结局。”

　　姜燕声似懂非懂，但孟优沉稳的声音本身，就带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而果然，一切都如宋思瑶所预料的那样。

　　接下来的几天，关于松本野抄袭和音乐学院学生的热搜，在经历了最初几天的爆炸性发酵后，热度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各种“业内人士”开始出面“理性分析”，质疑爆料者证据的真实性，强调音乐创作中存在“巧合”的可能；一些娱乐账号开始转移焦点，炒作其他明星的绯闻；更有通稿开始赞扬松本野过往的艺术成就，试图将抄袭事件定性为“有争议的借鉴”甚至是“别有用心者的抹黑”。

　　一周之后，那条曾经引爆舆论的热搜，果然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榜单之外。网络上关于此事的讨论也被大幅限流、清理。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来时飞沙走石，去时却云淡风轻，只留下满地狼藉需要当事人默默收拾，以及圈内人心照不宣的沉默。

　　紧接着，那个学生发的博文也不见了踪影。

　　《浮城》剧组的气氛也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大家默契地不再提起这件事，仿佛那几天的风波从未发生过。只是姜燕声偶尔在片场看到贾导时，会觉得对方看自己的眼神，比之前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

　　他腕上的菩提子依旧温润，孟优偶尔还是会来探班，安静地待在房车里看书。一切似乎回到了正轨，但某些东西，已经在悄然改变。姜燕声知道，那个坚持发声、略显莽撞的自己，或许已经被打上了“不懂事”的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