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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收到你的死讯的时候,我正在整理行李,第二天我要出游,带孩子去看海。
      前一秒还在兴奋跳跃的神经线在我爸开口的那一刻应声而断。

      八月酷暑,我像坠入了冰窟。我手有些抖,伴随着阵阵麻木,我听不见我爸讲什么了,哽咽的声音好像是说你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就不行了。
      没有撑到家。

      哥,你才39岁。

      我挂了电话,嘴里发苦发涩,深深吸了几口气还是缓解不了憋闷。

      徐上砚听不见动静,进来问我怎么了,我没说话,目光聚不了焦,呆呆地把手机递给他。片刻,听见他深深呼了一口气:“怎么这么突然?五一劳动节见到他不是还很精神吗?”

      是的,三个月前,五一假期,我回老家,碰巧遇上也回老家的你。
      你带着你的第二任妻子,跟我打了个照面。
      在这之前,我们起码有半年没见了。

      你精神很好,下了车,拿下充电枪给车充上电,然后小跑着往我这边来,兴奋地说:“你也回来啦!好久不见。不过我一会儿就得走,下次一起吃饭。”

      孩子一手拖着我一手指着你:“妈妈,他是谁?”
      他已经忘记你了,从他出生,拢共见过你三四回吧。

      你蹲在他面前,掏出钱夹,随手拿了几张放进孩子手里:“我是你舅舅,小舅舅。”

      我们没有过多寒暄,我只是叮嘱你注意身体,那时候我觉得我们时间还有很多。
      毕竟,你的状态很好不是吗?

      泪水流尽,徐上砚问我要不要把带孩子出去旅游的时间改一改,好回家送你最后一程。
      不用,我不想见到躺在冰冷棺材里的那个形容枯槁的你。
      即使最终我没有出去旅游。

      第二天,我趁中午驱车回了老家,车行到咱们村庄后面那座桥的时候,我就听见了哀乐,揪心,又让我焦虑。我手脚发麻,心跳很快,感觉喘不过气,我知道这是躯体化的表现,我真地心痛啊。

      没人知道我回来过,我开了同事的车停在村口斜坡那里,我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玻璃,看见了远处瘫软着被人搀扶着的你妈。
      看见了站在一旁呆呆地抹眼泪的你爸。

      哥,你怎么突然就走了。

      我这一生,对你最初的印象是在我念幼儿园的时候。
      那时候,咱们那儿两个乡镇还没合并,我们家附近的十个村庄都很长很大,人丁兴旺。家后步行十分钟就是学校,从幼儿园一直到初中。

      那时候我刚上幼儿园,还不会系鞋带,鞋带散了我小心翼翼往你的教室去,偏偏心里很着急,还不敢跑,生怕左脚踩了右脚摔跟头。就希望你快点帮我系好,我好跟小伙伴们一起踩高跷。
      你不在教室,我又去操场找,找遍了都没看见你人,最后在学校外边的水沟里找到了你,你跟皮猴子一样正踩在里面捞螃蟹,身上脸上都是泥点。

      “哭什么,我现在就上来。”你撑着泥地爬上来,下半身湿哒哒滴水。你抬起手看了看,胡乱在自己还算干净的上衣上擦了擦,然后蹲下身给我系鞋带。
      一边系一边嘟囔:“给你系个死结,这样就不会散了。”
      系好了又拍拍我的肩:“好了,系好了,玩去吧!”

      你转身又要下水沟,我看着白色的鞋带沾上的黑灰泥印子和衣服上你的泥手印,哭得更凶了。
      你没办法,又从水沟里上来,领着我走回了家。好巧不巧,被你妈撞见,少不了一顿毒打。

      这件事在你39年的生命中被提及过好几次,甚至我向徐上砚介绍你的时候,也是第一时间拿这件事来说。

      有关我年少时的记忆,你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我上一年级,你上三年级,期末考试的头天夜里下了暴雪,早上起来全世界都是白茫茫一片。
      我们几个孩子跟着你走路去学校,走到一半你说考试哪有打雪仗好玩,于是你带着我们在雪地里撒欢,等玩够了走到学校,考试已经结束了。

      回家免不了被一顿打,但这并未让你收敛,依旧下河摸鱼爬树掏鸟。

      又一回,我们乘着初夏的暖风放学,抄小路回家的时候“误入”了王老头的西瓜田,被发现的时候我们呼啦啦跑,只有小志神奇地来了一句:“你们别跑,你们跑了人家就知道我们是偷西瓜的,不跑人家以为我们是不小心走到里面来的。”

      到现在我还在为他神奇地脑回路鼓掌。

      话说回头,果然抓住了小志咱们都跑不了。那时候小,七八岁的孩子心里怕得很,怕被家长责骂。
      你一个人站出来承担了责任。
      现在想来你最大,即使你不出声,人家第一个找的也是你。你请求王老头别告诉你爸妈,你说你去帮他卖西瓜。

      王老头是个好老头,没让你帮忙卖西瓜,说知道错就行。但不巧后来跟你爸喝酒说漏了嘴,你又遭了一顿打。

      哥,那年夏天的西瓜真甜呀!

      印象里你从小到大没少遭打,打完你爸妈跟没事人一样回麻将桌继续奋战。你呢,也跟没事人一样该拆电器还是拆电器。

      我爸就说你很聪明,修理水电无师自通,但是心思不在学习上,也感叹你父母责任大,不好好以身作则。所以在你中专毕业后,他就把你跟二哥一起带上了工地。

      他说你七窍玲珑心,在工地碰见甲方,他一个眼神,二哥依旧傻站着,你已经迎上去给人家倒茶搬凳子了。

      后来我爸放心把工程交给你,你没辜负他的期望,吃得了苦,脑子活络,没两年衣锦还乡给家里重新盖了楼房。
      再后来,到我念大学的时候,听我爸妈说你已经不在他公司做了,你爸妈觉得你到岁数了,该谈恋爱结婚了,要是一直在外边做工程不着家,没有姑娘愿意嫁。

      其实从你去上中专开始,我们见面的次数就开始慢慢递减,我读高中你已经出去工作了。印象中能好好聚一聚只有在春节。寒暑假我奔波在各个补习班之间,而你,你在工地上起早贪黑搬砖呢。

      后来,有关于你的消息我都是从我爸妈或者左邻右舍家门口的亲戚们口中得知。
      他们说你学坏了,跟着外面的混混不学好,甚至我妈还说让我不要跟你联系,怕你把我带坏了。
      对于这件事我一开始并不相信,以前在工地上勤勤恳恳的一个人怎么会走上这条路?

      但是某一天,你把电话打到了我这里,开头的寒暄让我捕捉到你言语间那一丝难以启齿的尴尬,最终你还是问我能不能借你一千块钱。
      能,当然能,甚至我都不会问你发生了什么,过得好不好。
      在童年小伙伴在妹妹跟前吐露自己的窘况,你心里肯定不好受。

      但是在大二下学期,你找我借过三回钱,并且之前借的也没有还过我之后,我还是拉黑了你。
      当时的想法是,你再开口借钱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可我也是个学生,生活费只有那么多,而且被我爸妈知道我借了你好几千块钱,事情闹大了对咱俩都没好处。
      所以我想,你找不到我自然就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你是我三哥,前面的钱是给哥哥的,哥哥有困难妹妹应当帮助,我不要了。

      现在回想,那时候你很难过很失望吧,连我也放弃了你。

      后来的三年,我们处于失联状态,连短暂能见面的春节也没碰过面。我听二奶奶说你在外边躲债。
      冬天的太阳晒得全身都暖和,我有空听家长里短,坐在屋檐下我往右前方张望,当年你赚钱给家里盖的楼房院门锁着,门上贴着红彤彤的对子,你爸妈正在十来米外的棋牌室奋战。

      我多问了一句你怎么到了今天这步田地,三舅妈叹了口气:“他那时候跟着你爸赚了不少钱,外面人都想他的,狐朋狗友多了,划子就出了,被人家骗去搞什么投资,钱被骗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唉,要是一直跟着你爸都好了。”

      “那三伯三伯母还天天打麻将?”我脱口问出,三舅妈撇撇嘴直摇头,“摊上这种父母,谈不起来......”

      是我不好,你没有学坏,原来你是被骗了。你那么困难,我怎么还躲着你。
      我该说点什么,哪怕只是祝你新年快乐,可信息始终没发出去,我好像有点无法面对你。

      我毕业了,在一百多公里外的城市工作,长大了步入社会了,我被许多事困扰,工作上的,感情上的,忙碌中好像都忘记了你的存在。

      再次听见你的消息,是二哥跟我说你翻了身,不仅还光了债还搞了个小工厂,而且你要结婚了。

      真的吗?
      你怎么翻的身?跟未来的三嫂又是怎么认识的?

      二哥告诉我,你联系了我爸,我爸把你介绍到朋友的工地干活,也给你爸找了份保安的工作,你们父子俩辛苦干了两年,又跟大伯二伯两家借了些钱,还光了外债。

      你本来就聪明,脑袋活络,看见咱们老家镇上的几家工厂做塑料花很挣钱,便搞了一台机器,又在你外婆她们村子里租了一间平房当厂房,做起了塑料花工厂的上游材料供应商。

      乡里乡亲都认识,你也是那些做塑料花生意的叔伯们看着长大的,他们也愿意帮衬一把,一时间,你的业务居然很好。

      跟三嫂的相遇也很浪漫,你车送去修,要去银行办事便搭了公交车,那会儿还没手机支付这一说呢,平常开车的人没公交卡,钱包一掏也没有小额钱币。
      人站在投币处摸了半天,想等下一站上来的乘客跟人家换钱,可连过两站都没人上来,你尴尬地站在那里,是三嫂从公交车后面走过来美救了英雄。

      你俩认识了,成了朋友,没过多久,又成了男女朋友。

      但二哥说眼下的问题是你妈不同意,因为你属虎,三嫂属龙,你妈说龙虎斗。
      那时候你坚定地要娶三嫂,你妈没辙,找了我们那十里八乡很出名的瞎子给你俩算命,瞎子一算,好啊,好啊,龙虎斗没错,可龙虎也招财啊,你俩这八字绝配!
      于是你妈欢天喜欢回家准备娶儿媳妇去了。

      你结婚的时候我正在国外出差,或许我们都没从当年的尴尬里走出来,我们没有电话联系,但你还是在□□里告诉了我你结婚的消息。
      我的祝福在一周后才送达,我没舍得开国际漫游,那里无线网也很差。

      后来三嫂生了个儿子,而你们的日子也确实如瞎子说的那样,龙虎招财,蒸蒸日上。
      你的工厂搞得越来越好,你爸妈都在厂里忙活,三嫂在家带孩子。男主外女主内,一家子齐心协力的日子,当年谁遇上不竖起大拇指夸赞一声好!

      我记得第一次见你儿子,他八个多月,胖嘟嘟的小朋友,我都不敢抱他,他眉眼像极了三嫂,但是两只耳朵像你,稍微有点招风耳。
      他感冒了,你们全家出动,带着小宝宝去医院看病。

      每每想到这里我就唏嘘,那个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宝宝,谁也没想到,几年后他的家庭分崩离析,妈妈走了,后来,爸爸也去世了。

      人都道山体是突然崩塌的,其实回过头看,在背后早已掩藏着数条裂缝。
      你儿子两岁的时候,你突然要离婚,很坚决,当年娶三嫂有多坚决,现在要跟她离婚就有多坚决。
      你说孩子三嫂要的话她可以带走,不管孩子跟谁,每给月你都会给三嫂五千块钱,前提是她要答应离婚。

      我妈跟我讲这事儿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男人有钱就变坏,你是不是出轨了?
      我也是步入社会的人,这种事见过也听过,客户公司的大老板就是这种人!

      三嫂当然不同意,于是你直接住在了厂里,单方面开始分居。你爸妈也不同意,但不知道你说了什么,他们又不作声了。

      三嫂独自在家带孩子,苦苦等你回头。那时候恰逢我换了工作,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我常去你家帮她带孩子,安慰她。但她的苦岂是我能感同身受的?

      我也联系你,给你打电话你不接,发消息也不回,甚至拉黑我。我跑去厂里找过你两回,很不凑巧,你人都不在。这在我心里更坐实了你出轨!

      随便你吧,你这么不负责任,你会受到惩罚!
      当时我就是这样“诅咒”你的。我妈觉得我做得过头了,给三嫂搭把手就行,不应该找你,不应该介入你们的因果。

      后来,三嫂熬了一年,积蓄花光,最终放下孩子离开了。
      她也是可怜人,母亲早逝,父亲再娶,有个同父异母弟弟,现在的家也不是她的家了。

      我讨厌你,看不起你,也是从这件事开始的。
      在我心里,我坚定地认为你出轨了,对感情不忠,否则怎么老婆不要甚至可以连孩子都不要?

      在三嫂离开前我就去了新单位工作,忙碌的间隙跟我妈通电话,零碎地问问你的情况,我我爸妈也不太清楚,甚至隔壁二奶奶、三舅妈她们都不清楚你家的情况,毕竟你的工厂在另一个镇,你人也不回来。

      突然有一天,临近小中,我妈跟二奶奶在菜地忙活的时候来了几个凶神恶煞肥头大耳的人,一看就不是正经人。
      这群人上来就问你在哪,你家人在哪。

      我妈跟二奶奶直摇头,忙说你们一家好久没回来了。
      那群人说你欠了他们钱,他们看着你家上锁的院门没辙,愤恨踢了两脚开车走了。

      这下炸开了锅,在大家东拼西凑的消息中总算厘清了前因后果。
      你妈狗改不了吃屎,戒不了赌。你的工厂赚钱了她赌得更凶赌得更大,可谁靠赌博发财的呀!

      厂里她管账,她把货款拿去赌,输光了不敢说。甚至为了赌还骗镇上扫大街的清洁工大娘,人家的辛苦钱啊,以为她有什么赚钱的好路子,相信她把钱借给她,结果钱被你妈拿去赌,落的那样的下场。

      甚至,你妈还拿你和你爸的身份证去借高利贷,因为人家跟她讲她年龄大了贷不了。

      她瞒着骗着瞒不下去了,人家追债追到了厂里。我不知道你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心血付之一炬,再一次欠一屁股债。这一次,不是你年少无知,是被你的亲生母亲欺骗拖累。
      于是你要离婚,坚定地要离婚,甚至想让三嫂把孩子带走,有个好的生长环境。

      我听他们说你妈跪在你跟前哭,但是又有什么用?
      厂肯定开不下去了,放高利贷的去闹,镇上人人都知道你妈的“丰功伟绩”。

      又是一年春节,你在外地打工挣钱,你妈带着孩子躲在你外婆家,你爸呢,实在没钱还债最终被抓进去了。
      更令人无奈的是,隔壁庄上的大刘老婆到你家来闹,不允许二哥帮你家贴春联,因为你妈也骗了她,骗人家有好投资。大刘儿子要结婚了,人家夫妻俩想多赚点钱又有什么错?

      闹剧在左邻右舍和大伯二伯的保证下收场,那年春节我不在家,得知这件事的时候给你打电话,那头已是空号。

      后来,你爸出去打工挣钱,你妈带孩子,你依旧在外面,做什么不得而知。

      你妈每个月都会带孩子去见前三嫂一两次,她讲不出真相,她没脸。
      后来前三嫂有了男朋友,你儿子去见她的次数渐渐减少。
      再后来,前三嫂再婚了。

      我听二嫂说前三嫂知道真相的时候已经再婚了,不过谁知道呢,也许是他们乱传的,人家压根不知道,她幸福就好,你说对不对?

      有一年国庆假期我回家,大家一起聚在三舅妈在吃饭,当然,你家出席的只有你妈和你儿子,你跟你爸还在外面挣钱还债。

      你儿子已经长很大了,六岁的孩子了。不过跟小时候不一样,现在黑黢黢的,脏脏的。
      他怯生生喊我“嬢嬢”,我牵着他的手,他的指甲很长,里面都是黑泥。我的眉头不自觉皱起来,你妈怎么把孩子带成这样?

      你妈一看我带孩子,忙起身要走,嗓音跟锣一样响:“小家伙好久没看见嬢嬢了,下午就跟嬢嬢玩。”
      她呲溜跑了,二伯母看着她背影大声骂:“又去打麻将了,怎么不死在牌桌上!”

      我震惊抬起头:“她还赌钱?”
      我妈捣了捣我胳膊:“没钱也要赌,赊账。小唐不让她赌,她就抱着孩子站里面看牌。”

      天呐,棋牌室乌烟瘴气,孩子怎么受得了!
      我不敢问你跟你爸知不知道,想来你们也知道她的性格,只求她能给孩子一口饱饭不挨饿受冻就好。

      我牵着你儿子的手回家,打了温水拿了肥皂和指甲剪准备给他洗干净剪指甲。我揉搓他黑黢黢的小手的时候,他吸了吸鼻子:“嬢嬢,我想我妈妈了。”
      眼泪瞬间决堤,当年那个捧在手心的小宝宝如今成了风中草芥,他知不知道他妈妈已经有了新家庭,他的爸爸在外面挣钱努力还债可能连好好睡一觉的权利都没有。

      我能做的太少,毕竟我不在家,买了几身干净衣服,买了一些吃食留给我妈,让我妈分批给你儿子。
      你那个妈,实在不靠谱。

      半个月后,我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你说谢谢我,谢谢我关心你的孩子,你说你是跟二哥要的我的号码。
      我也不再沉溺在过去的“隔阂”里,我是真地想问问你好不好。
      还好,你很好。

      转眼几个春秋,我结婚了,也有了孩子。而我们,分隔两地,这么多年没见上几面。

      你那么聪明,再一次翻了身。
      你从一个给老板开车的小司机成了公司里投资部门的负责人。

      你有了新女朋友,一个离异带着一儿一女的温柔女人,你把儿子接到了身边,你为前线你们的新家庭打拼,新嫂子稳定后方悉心照顾三个孩子。

      你也没有忘了我。
      我跟徐上砚结婚的时候,考虑过要不要告诉你,那时候你的事业已经有了起色,但你非常忙。思来想去我决定不告诉你。

      可是,你在我结婚的前一周,约了我带上徐上砚一起吃饭。
      他跟着我喊你“三哥”,你有些发福了,不是过去的清瘦模样,想来是应酬太多酒喝太多的缘故。

      你笑着拍了拍徐上砚的肩膀,这是第一次见,你讲话让人如沐春风,跟他说起小时候帮我系鞋带的事,转了视线看着我笑。
      你给我包了一个迄今为止我收到的最大金额的红包,鼓鼓囊囊的,你说:“我妹妹最好了,小时候打雷,她怕我害怕,还替我捂耳朵。”

      一切好像回到了我们最期待的模样,各自平平安安的生活,节假日的时候少不了给对方一句祝福。

      可是,老天又怎么会让你舒坦?
      但同时也心怀慈悲拉了你一把。

      我开会的时候接到我妈电话,她说你出车祸了,你压着黄灯过路口,对方绿灯还没亮就冲出来,撞车了。
      很严重,要了你半条命。
      更严重的是手术中医生发现不对劲,顺带给你查出了肺癌。
      不幸中的万幸,没转移。

      我一直认为这是老天给你的警醒,让你不要那么拼命。
      可你呢,身体好了之后回到工作岗位,为了挣钱,应酬的酒桌上依旧少不了你的身影。

      这些我都不知道,我爸妈很少见到你,也很少见到你父母。而我,有一个自闭症儿子,我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他身上。

      你癌症复发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一天做噩梦之后再也睡不着,拿起手机发现你给我发过微信,凌晨一点,但是又撤回了。
      我没有多想,以为你发错了人,但是上午我还是问了你是不是找我有事,你说没有,发错了。
      我很迟钝,就单纯地以为你发错了,也如从前那样简单地关心了两句,叮嘱你注意身体。
      你是二十分钟之后才回复的,你说知道了,你说谢谢我的关心。

      后来,是二哥告诉我你情况不好,他说得委婉,怕我担心,可我哪会不明白复发转移的凶险?
      我去看你,那时候你已经出院回家休养了。你半躺在床上,脸色蜡黄,眼窝凹陷,你说:“妹妹,我穷怕了,我死了没事。我得为他们挣。我不能放弃现在的工作,我得给孩子铺好路。”

      好好好,你给孩子铺路,你拿命给孩子铺路,他会感激你吗?他只会恨你,恨你早早离开他,恨亲生父亲这一生十个指头加起来拢共陪伴了他五年。

      青春期的孩子啊,母亲有了新家庭已经六七年没有联系了,现在,父亲又要离他而去。

      也许是你还年轻的关系,那一关居然奇迹般闯过来了。
      春日的暖风融化冰雪,你的身体也渐渐好起来,大伤的元气在家人的悉心呵护和你自己顽强的求生意志下,竟然一点一点慢慢恢复了。

      你跟新三嫂领了证,你有了第二任妻子,你告诉我是她强烈要求要跟你领结婚证的,她舍不得你,她不想你离开的时候还是一个人,她想名正言顺照顾你的儿子。

      我跟新三嫂接触不多,拢共见过三四回,沟通得也少,聊起天来话题都在你身上。

      我在心里不自觉拿她跟前三嫂对比过,或许当年我还年轻,二十出头的姑娘永远有新鲜的话题。那时候你跟前三嫂沉浸在浓情蜜意里,而我,在事业上踌躇满志,还没有如今这个即使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也让我如珠如宝的宝贝。

      去年劳动节假期算是偶遇,我儿子要回家让我爸带他钓鱼,于是我临时回了家。你也是,你说你回来拿文件,马上就要走。
      你说有空约我吃饭。
      你给我儿子包了红包,你蹲在地上笑盈盈看着他,你气色那么好,以至于我以为我们还有大把的时间。

      哥,你走得急,也很痛苦。我都知道。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你就不在了,你的儿子被他们从被窝里拉起来跪着,机械又僵硬。
      他沉默不语,他不喊爸爸,他垂着头佝偻着身子,他再也不是十二三岁的少年了。

      我听我妈说,你出殡的时候他坐着不肯起身,不流泪就光坐着发呆,大家指责他不听话。

      我听得泣不成声,怪我不好,怎么就不敢回去送你一程。我要是在,肯定护住你的儿子,他们懂什么?他们哪懂他心里的苦!

      你走后三个月,我去看你儿子,给他买了衣服,给了些钱,我好像只能做点这些。
      他长高了,长得像他母亲,我的前三嫂。
      他说:“嬢嬢,我爸爸说让我听妈妈话,这个妈妈很好,但她不是我亲妈妈。”
      “嬢嬢,我爸爸这么喜欢工作,他在下面肯定也忙着工作挣钱,以后等我过去了,我就是富二代了。”

      我心被扯得疼,像被一只手用力拖拽着无情地拧拽。
      我不敢在他跟前掉眼泪,苦涩的笑浮在一个十三岁孩子的脸上,我握紧的拳头又放下,最终只抚了抚他的后背。

      去年冬天我回家看父母,碰巧看见了你妈,失去了你,她老了很多,看见我,她眼睛里泛泪光,没讲两句她说冷要回家添件衣裳。
      我看着她的背影匆匆往家里去,边走边擦眼泪,开门的时候,我措不及防跟你的遗照打了个照面。
      照片上是你二十来岁的模样,他们把你最明朗的时光留在了记忆里。你目光灼灼看着我笑。
      我强忍着泪往回走。
      哥,你真的不在了啊。

      或许是到中元节的缘故,我感觉自己就像被悬吊在闷热的空气中,心里闷得慌,不上不下。
      上个月,你离开一周年我都没有这么强烈的情绪。

      前两天我儿子也念一年级了,我在房间翻我小时候的书本文具,找到了你送给我的新华字典,上面你歪歪扭扭的字已经有点褪色。
      哥,我把它送给了我儿子。
      他问我为什么哭,我说你还记得三舅舅吗?
      他点点头:“给我红包的三舅舅。”

      我被他逗笑了。

      哥,你儿子过得很好,我们常常联系,他很聪明,读书用功,像小时候的你。
      你的第二任妻子,那个在你复发后坚持要跟你领证的女人,她把你儿子照顾得很好。
      你爸妈也过得很好。

      哥,你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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