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道岳的打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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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不像误入空门满腹怨气的普罗大众，被迫换了一身袈裟，发髻束起藏于僧帽下、作和尚装扮的吕珠，盘腿端坐于长安第一寺—— 总持寺大雄宝殿释迦牟尼佛像正对面。
她眉心微蹙，幽幽瞳眸有转瞬即逝的复杂深意，微抿的红唇却透露出一丝冷笑。
半晌。“秃头和尚，你是不是以为，本姑娘该为当下窘境嚎啕大哭？”音量陡高的发问。
释迦牟尼佛像座下，被直勾勾盯视的尊者静默不语。
“臭和尚，你算得出本姑娘的别号，又能否算得出本姑娘的真实脾性？”咄咄逼人的气势蓦减，愤怒阴狠的情绪却平添几分，“比如，心胸狭窄？睚眦必报？”
丰神俊朗的五官，沉静如水的表情，纤尘不染的素白袈裟，远离俗世的道岳仿佛听不见吕珠的质问，由始至终双手合十虔诚诵经。
“你…… ”吕珠呼吸窒了窒，“你以为不说话，本姑娘就没本事制服你？”
想到了什么，她倾身上前凑向道岳，在他左耳旁吹了一口凉气，压低道，“你不知道罢…… 方才当着九五至尊的面，我撒了谎…… 我根本不姓吕，根本不是吕家后人。”
道岳置若罔闻。
吕珠嫣然一笑，娓娓道：“我姓刘，刘文静之‘刘’。”
蓦地，道岳慢慢睁开眼。
“没错，我父亲大人正是武德二年被先帝抄斩全家的鲁国公，刘文静。”吕珠目不转睛直视着道岳，语调平静却也森寒，“若不是当朝尚书仆射裴寂屡进谗言，我爹根本不会死，我也不会沦为官婢、被那些犬马之流恣意羞辱。”
道岳侧耳聆听，五官面容未有半分惊讶。
“秃头和尚，本姑娘光明正大告知你—— 什么《通衍》什么大唐命数，我根本不关心，也绝对不会束发修为当什么尼姑道婆。”
吕珠抿起的唇角勾起一抹微笑,但笑意并未到达她的眼底：“本姑娘千里迢迢重回长安，目的只有一个，即是让裴家上下血债血偿。你若继续妖言蛊惑皇帝逼我修道诵经，逼急了，勿怪本姑娘狗急跳墙先拿你开刀。”
“吕姑娘，凡尘所相，皆是虚妄。”道岳忽然笑了，笑靥虽浅却让吕珠感觉埋藏在心底数年之久的血海深仇，刹那间，被漠不关心之人不屑一顾。
“你……”吕珠哽住，“你你…… 也罢，我且不与你多费唇舌。” 耐心全无，吕珠拍拍身上尘土，站起，“和尚，我先行回府了，你若执意逼我入佛门，我明天就入宫告御状去—— 大唐圣僧伙同鲁国公余孽，妖言惑帝，蒙蔽臣民。这罪名，看你如何担待？”
极平静地，道岳凝着吕珠三步并作两步迈出佛殿，遁之夭夭。而宽广的大雄宝殿，随着愤愤斥责声渐行渐远，重归于一成不变的安然静谧。
也不知过了多久，倏然，一声轻轻笑叹。
“如斯，贫僧果真看轻了袁天罡…… 他的预言，的确精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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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再别说了，夫人还是请回罢。”
顶着炎炎烈日回到久别多日的【花间一梦】，屁股未沾木凳的吕珠来不及招呼酒客们，又被登门造访的裴府少夫人缠住。
睨视穿戴得花枝招展的梁洛纱，吕珠没好气道：“夫人回去罢，有些忙，珠儿没本事帮，也没资格帮。”
并不怕在酒楼这种喧哗吵闹的场合被人笑话去，一贯心高气傲以富贵之气凌人的梁洛纱此刻竟哭红了眼，担忧忐忑之情溢于言表。“表妹，你说这话可是见外了…… 回想你刚来长安那会儿无人收留，是姐姐给了你一个住处…… 还计较什么资格？”
或许是情到激动，梁洛纱忽然紧握住吕珠的手，“你不是很想嫁入裴府么？只要劝得老爷收回成命不逐俊忠出府，姐姐定允你嫁过来。”
“呿”了一声兀的收回手，吕珠以看笑话的眼神上下打量梁洛纱。
“珠儿，这几日你受杨妃恩宠伺候宫中，我们这些旁人虽嘴上不说，但心里头都明白时移事易的道理…… ”梁洛纱支支吾吾道，似有难言之隐，更似言不由衷无可奈何，“只要你肯帮俊忠度过此次难关。，我，我愿让出平妻之位，甘愿做小。”
哈，甘愿做小？天塌下来都不可能让梁洛纱甘愿做小，除非—— 没心没肺裴俊忠做出天怒人怨的事来？
暗藏心思，吕珠轻挑黛眉不动声色：“我入宫谒见杨妃，与帮不帮得上姐夫，有何干系？”
似被问到痛处，梁洛纱漂亮的脸蛋儿僵住，好半天才柔缓了正常表情。
“夫君，前几日随老爷入宫谒圣…… 诱、诱……诱.惑了一名宫女……”声音越来越小，“被内侍发现，将此事呈了上去。”
“什么？！”吕珠惊得头皮一阵发麻，脱口而出，“裴俊忠他疯了不成？诱.奸宫女可是杀头的罪！”
“所以我这不是拉下脸来求你帮忙么？”满脸通红的梁洛纱低低哭出声，“老爷说要与相公断绝父子关系—— 倘若俊忠被陛下处死，我肚子里的孩子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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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
“梆—— 梆梆—— ”清冷的打更声从朱雀大街远远传来，惊扰了独自沉思几近三个时辰的吕珠。
她弃下手中一页未翻的账本，转而将微敞的木窗拢上。
仲夏时节的天气就像婴孩的脸，说变就变。傍晚【花间一梦】闭铺肄业时仍月朗风清，岂料这会儿，整座长安城已然陷入瓢泼大雨。
阴寒的凉风夹杂着黄豆大般的雨滴一次次垂打在窗檐每一个角落，发出叮咚敲声，却掩不住街巷野猫连绵不绝的叫声，亦使得吕珠发起呆来。
父亲曾经豢养的狸花猫究竟溜去哪儿了？犹记武德元年冬，父亲从路边捡来一只瘸了左腿的幼猫。自己欣喜不已，从此与狸花猫形影不离。
可惜，父亲于武德二年遵从秦王令西迁至长春宫驻守时，狸花猫意外失踪。整整一天，自己躲在轿子里啼哭不止，还害得随行侍从被父亲责骂………… 然而仔细回想，离开刘家或许是狸花猫的福气罢？如果它仍留在自己身旁，便会像那些极无辜的家仆们，因高祖皇帝一旨“抄斩”而白白丢了性命。
一百多条人命，眨眼间，荡然无存。
如果，父亲当年没有生死追随高祖皇帝起事…………
又如果，李世民能在高祖皇帝面前仗义直言几句……
又又如果，政敌裴寂不那么落井下石不那么睚眦必报…………
突然觉得心烦意乱，吕珠侧过身子重重推开木窗，欲藉窗外凉风吹散卧房时一股子的浓郁压抑感。
被喧嚣雨水浇淋了许久的长安，不知何时,竟已回归寂静。
万籁消歇？吕珠眉间弥上一丝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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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七年之后，这是吕珠第一次重回原民部尚书府，刘文静之旧宅。
没有了记忆中的朴实无华，眼前这座占地三百余亩的深府豪宅，在雨雾散去的长安夜晚，在清幽月光织出的光华下，优雅从容地彰显出它的新主人身家之尊贵、地位之荣宠。
伫立于僻静一角，吕珠盯视门扉紧闭的朱漆大门，微弯的唇角露出一抹冷笑。
明明与父亲处处为敌，却念念不忘霸占父亲大人的家宅，当今尚书仆射裴寂的心思还真是难以一窥。
“吕姑娘，斯人已逝，又何苦执著杀念？” 蓦地，一声叹息如佛音穿耳。
吕珠惊得回身瞥望，就在瞧清楚大宅另一端的来者竟是秃头和尚道岳时，她鼻音浓郁地“哼”了声，啧啧鄙夷：“出家之人便是你这么个德性？阴魂不散，步步相随。”
“吕姑娘何时愿带发修行，老衲何时当止步不前。”道岳淡淡一笑迈步慢行，毫不介意停在吕珠正前方。
“罢了罢了，惹你不起本姑娘躲得起。”硬邦邦掷出一句，吕珠转身即走。
“吕姑……” 阴魂不散的声音。
“喂和尚，你可知新安郡、泾川郡、大荔城？”似记起什么，吕珠忽然顿住步履，回眸直视道岳。
道岳但默不语。
四目对视良久，忽地，吕珠叹笑：“这些城池乃大唐建国之初，我父亲遵从秦王令，率众将士与突厥雄兵奋战之地，亦是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尸骨无存之地。尔今，李世民执玉玺威震四海，我父亲安在？”
道岳屏息聆听，仍不语。
“我父亲曾对大唐有多少爱，我对大唐、对李世民、对裴家便有多少恨。”面无表情道，吕珠鞠身一躬，“话已至此，告辞。”
“且慢。”一反常态打破沉默，道岳悠然踱步上前。
吕珠柳眉微蹙，不以为意：“秃头和尚，都和你啰嗦这么多了，你莫不是还企图拉我入伙、一同吃斋念佛？”
“理应如此。”道岳淡淡道，竟慢慢伸出手，微凉的指尖轻轻触及吕珠的脖颈，拂开她颈侧被野风吹得凌乱的发丝。 “淳风徒儿，假若你心存执念有意与裴府为敌，老衲可充耳不闻任之随之；但你若有任何伤害大唐国之根本之念想，为师…… 定法理难容。”
被道岳的意外举动惊诧得整张脸僵住，吕珠瞠目结舌，好半天才回过神急急撇开脸，“你，你…… ” 你个行为不端的妖僧！
“老衲，将竭尽全力保裴家二公子平安，保裴府平安。”道岳蓦然收回手，如斯从容，“直至徒儿你放下心中屠刀，立地成佛。”
“啪”的一声，吕珠惟觉七年如一日井然有序的思绪之弦，断了，乱了。
作者有话说第7章 道岳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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