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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生死茫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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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听得出得金光这“谢谢”说得很是勉强,当下小嘴一撅,将大氅用力扬起:“属下的女红就这点水平……啊~”袖口上的那个破洞,正巧套到她脸上。
朱雀黑白分明的双眸在窟窿里眨巴着,她闷声道:“就这点水平……请您见谅。”
“国师,您——没事吧?”过来的是裴行俭。他湛蓝色的袍子上有几处红痕,里面的棉絮也翻了出来。
“我没事。”金光从朱雀手中取过大氅,起身披上,忽觉一阵剧痛自背上脊骨窜到脑中,将他击得眼前一黑,不得不盘膝坐下。他坐下时,不忘把袖上有洞的一面压在腿上,在朱雀和裴行俭看来,金光这一起一坐,端得是行云流水,自然无比。
“宗主,您没事就好了。”朱雀朝半空中一指,“当时,您从山崖摔了下来,吓死我了。”
“哦?”金光依稀记得,强弩密集如雨点般向他洒来时,一轮雪月临空腾起,遮住了死神的暗箭。然后,血雨飘落,将那轮月染上世俗的血腥,金光只觉得天地用朱砂在作画,而他也是画中人,被血色淹没在永恒的黑暗中。
后来的事——
“粮食!”这两个字掠过金光脑海。
金光忙扫向一旁,只见所处的位置已非涌出热泉的山谷,而且身边也只有朱雀和裴行俭二人。
他只觉心脏一阵狂跳,快到几乎要挣脱脉络而出,忙结起清心咒手印,定了定神后,道:“裴将军,你说——”
裴行俭会意,道:“国师,昨夜,一队人马突现谷中……”裴行俭虽出生于武将世家,但他饱读史书兵谱,娓娓道来间,旁人觉得他描述得十分精准。
昨夜,当金光帮狼神拔除魔气时,山崖上,铁弩如暴雨瓢泼般骤然洒下。而金光体内真气枯竭,已无法闪身避开弩箭,当箭矢离金光只有一丈时,一道白影闪现在金光身侧——狼神!
狼神雪色长毛上,泛起出银白色的光华。那光华扩散开去,化作一轮直径达三丈的光球,如皎洁的圆月浮在半空中。
而下方所有的人,包括跃上崖壁欲接住金光的朱雀,都愣住了,一起陷入月的梦中,因为这情景,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箭矢触到光弧时,竟如寒冰遇到烈火,慢慢消融了。
金光下坠之势不减。
狼神身披光华长啸一声,地上狼群如将士回应自己的帝王,同时仰天长嚎。数十匹矫健的雪狼,一个接一个跃上崖壁,转而弹入空中。金光下坠时,每撞上一头狼的脊背,坠势就缓解一分,而众狼则被撞向大地——他们在用性命架起一道缓冲梯。
“人也做不到这般淡漠生死的服从命令。”裴行俭心头震撼。
蓦的,闷雷般滚滚的蹄声爆起,数万骑身着玄铁盔甲、头戴鬼魅般狰狞面具,踏碎星光奔腾而来!
狼神扭头望向缩在崖壁下那只腿上中了箭伤的幼狼,嘴角牵出一丝笑意。
狼会笑?!若没有亲眼见到这一幕,谁也不敢相信,狼也会笑。而事实上,浮在空中的狼神确在笑——冷笑!带着自嘲的冷笑!它又望向突现在山谷铁骑,目中瞳孔渐渐收缩,高傲的杀意从那双碧眸中透出,刺向为首的骑士。
那人身材高大,在马背上端坐如山,狰狞的鬼面上,一双血红的眼睛对上狼神的碧眸。那是一双冷澈静寞、毫无情感与生机的眼睛,如一口冰原上的井,只是为了映出那孤寂的天空和冰冷的死亡而存在着。
一瞬间,狼神动了,它的身形融化了,化成一团雪——暴雪,摧尽世间万物的暴雪!
雪光清冷,逼近那名骑士。
两者相距十丈……五丈……三丈……
一丈!
裴行俭请晰地看到了那人拔除腰间的剑。他拔剑并不快,拔剑时身体略微偏转,双手将剑缓缓高举。随着他的剑直指星空时,不知为何,裴行俭突然产生了一种时空错位的奇异感觉,仿佛狼神要袭击的,是一个游走于人世间的幽灵。
“斩天拔剑术!”
朱雀心中巨震,这招式她见过,是阴月魔宫皇族的不传之密。一招,只要一招,就可以打通地狱之门,但随着六道魔君的身死,应永诀人间,为何……
狼神的气劲带得那人束发飞舞,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火红的眼眸在发丝后露出残酷的笑意,手中之剑至上而下画出奇异的弧线,向前延伸着。裴行俭觉得自己仿佛被那弧线催眠了,——而与之对敌的狼神又如何?
狼神已投向那道死亡的光芒。
血,血如瀑布洒落,染红了孤绝的明月,狼神两只前爪已断,跌落那人马下。
那人的脖颈上也现出一团暗红,慢慢扩散,他也不处理伤口,俯视着狼神,再次扬起了剑!狼神的碧眸也不看他,而是望着星空,空洞如死水。
“呜——”最后一只阻止金光下落之势的雪狼,于崖壁之上扑向那人,但那人的剑已完全落下。那挺拔的刀锋像夜空孤独的流星,在空中画出一条完美的死亡弧线。
“啪!”
金光跌落在地,而雪狼也跌落在地,它的身体已经斩成两截,落在狼神的身旁。
“呜——”狼群在呜咽,声音如草原上冬日呼啸的风,那般凄凉。
玄铁骑士们控住战马,与狼群对峙着。
“裴将军,快带国师走!”昙宗大师扬声道。昙宗是少林寺的达摩院首座,曾参与义救李世民的行动,在佛道两派中,威望颇高。他这一说,众人纷纷护在金光面前。
“朱雀姑娘,我们快带国师走吧!”裴行俭唤道。
朱雀正蹲在摔昏过去的金光身边,帮他把脉。她没有起身,只说了一句话:“若我们舍弃大家走了,宗主醒来,会恨自己,他是那种会选择自己死的人……”
裴行俭也只回了一句,这一句,他是用传音术对朱雀说的,其他人根本听不到。
“传陛下口谕,国师需将国书交给薛延陀、韦统两部,其他的,都可以舍弃!”
朱雀身子一颤,裴行俭立即背起金光,朝峡谷另一侧出口奔去。朱雀咬着牙随裴行俭疾驰,她咬破唇,用所有的力量封闭了自己的听觉。
峡谷中,剧烈撞击声,兵刃的激烈交错声,同族的惨呼声,尸体落地声,都落在了朱雀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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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听完后,沉默了许久,而后长身而起,望向远处那绵延的山峦,山头皑皑白雪,在落日下,被染出一片血红。
“宗主,听说草原一眼望不到尽头,晚上躺在草地上,伸手就能摘下星辰……”
“那你们——随我去摘星吧。”
“朱雀,带宗主先走……”
“我不会让你们暴尸荒野的!”
同门年轻的脸在金光脑海中掠过,金光笼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成拳,他转过身背朝裴行俭和朱雀,微微仰起头,凤眸中,两颗泪还未涌出,就已化在风中。
“宗主,你要去哪?”
金光不答,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向那座埋着同门尸骨的雪山。
“国师,你不可以回去!”
金光身子顿了下,但下一秒,他依旧朝去薛延陀和韦统相反的方向走去。朱雀立即跟上,裴行俭提枪走在最后。
金光终于走回了山谷,一个雪白的身影,立在他面前——狼神!
它的前肢已经断了,但它用断肢撑在同族的尸体上,后肢绷直,如一座雕像矗立在金光面前。
狼神眸中的碧光已经消失了,它的生命也消失了,可威严却没有消失,狼族的尊严不能随魔剑的斩落,跌入尘埃,所以它必须站着。
金光望着狼神许久,祭出一道火符,上面朱雀七宿五十五颗星辰红光萌动,勾勒出一只展翅欲飞的火凤。凤凰双翼舒展,自符箓中扶摇直上,盘桓三匝过后,向下喷出一团火焰。
火也不知烧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一生的光阴,金光的同胞和草原狼群的尸体都成了灰烬,化作阴山下苍茫大地的肥料。
“宗主,快走!”朱雀听到远处有马蹄声如雷霆滚滚奔来。
“李世民就派一个娃娃国师来送死么?”
马未到,声已至!
铁甲骑士又出现在山谷,为首的骑士控住缰绳,火红色的双眸,犹如地狱中的业火在燃烧。他冷冷道:“是我杀了你的人马,你有种来报仇么?”
金光冷笑:“连脸都不敢见人的东西!”
铁甲骑士中一人,忍不住喝道:“唐朝人就嘴上伶俐,让我们功夫上见真章!”
“那就来吧!”
忽然间一道寒光蹿过天穹,照出金光的身影,金光大喝一声,双掌一合,架住了奔向面门的刀,反肘疾送那人口吐鲜血飞落两丈。
“下一个!”金光望向铁骑。
又有一人纵马而来,金光灌注十成内力,将刀朝那人胸腹掷去。
“蓬!”
那名骑士用剑一挡,刀剑相撞间,刀上内劲将他撞落马下。
“嗖!”一支黑铁箭朝金光飞来。金光无暇理会,抓过那人的战马缰绳,飞身骑上,对朱雀和裴行俭喝道:“快走!”
裴行俭反应奇快,跃上最先与金光交手那名骑士的战马,将手递向朱雀:“朱雀姑娘——”
而朱雀却倒伏在金光马下,气息微弱至极的唤道:“宗主……”
裴行俭错过了抓住朱雀的手,两双手,这一次错过了,此生再没有交集。
金光低头看去,只见朱雀俏脸煞白,颈项中插着一支铁箭。而她眼中却满是笑意:“宗主,他们不是突厥人,突厥人的箭是鸣嘀三角镞……”
“我知道了……”金光他虽竭力平静,但双眸终藏不住闪动的泪水。
“宗主,你走吧!”朱雀竟拔出铁箭,朝面前马臀扎去,“快走!”
剧痛之下,战马左突右支,发狂般冲向山谷出口。
“朱雀……”金光回望朱雀,朱雀倒在地上,身上粉色的九重华衣,被汩汩喷出的血染成最精致的嫁衣。“嫁衣”上用金线勾出的莲花,现在化成了耀目的火莲,在金光的目中绽开,缩小——最后连朱雀都成为视线中的一个红点。
“国师,你的水性如何!”
“啊?!”
恍恍惚惚间,金光不觉他二人纵马已到黄河的支流边。黄河水咆哮着向东掠过草原,那奔腾的水声盖过了身后马蹄声,也盖过了飞来的弩箭呼啸声!
“国师,下水!”
金光望着汹涌的河水,并不动,裴行俭只得拉过他跃入黄河!
为首的人冷笑道:“这么急的水,是在找死么?!我们撤!”
过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水面伸出一只苍白无比的手。
“咳咳,裴将军,想不到你能抓住岸边的礁石……”金光奋力爬上岸,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拉住了他的手。
那手笼在九重织锦衣袖中,衣袖上绣出的莲花如火,映入了金光的眼帘。
“朱雀!”
金光在心中忍不住欢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