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芙蓉》爆走金魚

45、解恨

　　房妃一早就进了洛阳宫，看见高力士引着她前来，婉儿讶异地但迅速地行礼「太妃万福。」
　　「我要求见大家，请婉儿通报。」房妃说。

　　婉儿有点惊讶，却也不敢怠慢，快步走进殿中，过了一会儿，就看见几位宰相被女皇赶了出来，一脸摸不着头绪的样子，看见房妃，张柬之堆着笑「原来是太妃来了，还想着是谁能有这么大面子，让大家都把我们给轰出来。」

　　「张大人说笑了，听人说您高升了，还没贺喜。」房妃微一欠身，张柬之与守礼等人过从甚密，在宅子里见过两三次。

　　张柬之拈了拈花白的长须，眼睛笑得瞇成两弯月牙，连连摆手谦让着说「哪里，都是大家天恩浩荡，才让我这一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头上了朝堂，哪像令郎雍王殿下正值青春，将来，才是前途不可限量呢！」

　　房妃淡淡一笑，便进了正殿，女皇屏去了随从，唯留婉儿在身边，经过朝贺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变，女皇似乎年轻了十岁，整个人精神也好得多，正坐在殿上批着奏折，头也不抬地说「妳找朕什么事？」

　　「臣媳要跟大家请旨，往巴州迎回贤的尸骨。」房妃跪于座下。

　　女皇猛地抬起头，与婉儿对视一眼，眼光中有些欣喜，更多是怀疑。

　　「臣媳近年颇觉巴州山明水秀，虽不如两京繁华，却更有一番野趣，在迎回贤的尸骨后，便想往巴州定居，愿大家成全。」

　　一阵沉默，只听得女皇手指轻轻敲在桌上的声音，过了半晌，女皇慢吞吞地开口「朕闻听，守礼事母至孝，妳要往巴州，他，是要随行的吧？」

　　房妃摇头，抬头对女皇说「大家想左了，臣媳年近五十，对两京，实在是倦了，倒是对巴州念念不忘，闭上眼睛，就想起那里的山水花鸟，守礼虽然孝顺，毕竟年轻，他是放不下这两京的。」

　　「是吗…妳也到了想休息的年纪？」女皇叹口气，她放下笔，仔细地看了看房妃「朕看妳一丝儿也不显老呀！」

　　「大家谬奖了，老得倒不是外表，是心，时至今日，我也不瞒大家，为了保住守礼，这些年，臣媳是操碎了心，什么都算准了，可就是没想到，自己也有老、也会累，孩子们的事，也就不想管了。」

　　房妃微笑着说，婉儿与女皇都是心头一震，怎么？家宴上那个伶牙俐嘴的房妃去哪了？婉儿心中又喜又悲，喜的是房妃离去，自己与守礼便少了顾忌；悲的是房妃此去，也许是不会再回来，那守礼的心，是不是也跟着去了呢？

　　女皇也是悲喜交集，喜的是房妃一走，要将守礼培养成接班人就不那么困难，少了这个对她满怀仇恨的女人，祖孙之间，或许有和睦的一天；悲的是那孤坟千里之外的爱儿，就算迁葬回关中，可是贤是昭告了天下的罪人，身为母亲、身为皇帝，她不能祭也不能见，就算自己也告诉自己当年做得没错，但是心中有愧，却是怎么也无法抹煞的。

　　「这么多年了，妳还惦记着贤，他真没白疼了妳，是该让贤回家了，他…」圆胖的手指托着腮，女皇长叹一声「到底是朕的亲儿呀！」

　　三个人无言了，女皇和婉儿，对于贤，都有愧，也都有爱，对于眼前这两个连手致贤于死地的女人，房妃经过一夜的思考，已是云淡风轻，她拥有的远比她们多得多，除了贤，还有他的前生来世，执着了二十多年的恨，终究只是她的心魔，百年时间不过如白驹过隙，看透了，再深的恨，都不是恨。

　　所以她来，除了是来请一个旨、来解一段仇，最重要的，她还要讨一个承诺，之后，就与李唐王族一刀两断。

　　「臣媳明白，就算把他带回关中风光大葬，安的也只是活人的心，贤的灵魂早已转了世，不再是大家的儿子、也不是臣媳的夫婿了。」房妃说着，有些失落，抛开了那些盘根错节的记忆，反而怅然「世上没卖后悔药，贤死了，不可能再活，可活人还要活，大家不需要悔恨，只要让贤不白死，一切，就不枉他望乡二十年。」

　　“世上没卖后悔药”触动了情肠，女皇潸然泪下，扪心自问，杀了两个儿子，悔不悔？她恨弘和贤的不孝、忤逆，可是那毕竟是她嫡嫡亲的儿子，这跟杀安定公主不同，那小女婴、她亲手掐死的女娃儿…她…到底不是亲生的呀！

　　「朕…好悔，阿房…朕好悔…」女皇握紧了拳，一手掩在脸上，掩不住满脸的悔恨，婉儿要劝，被房妃以眼神制止。

　　「可是臣媳知道，就是再来一次，贤，还是得死。」房妃任由女皇啜泣，她平静地说「他是愿意的，大家，死，就可以不用去担负重振李唐的责任，我们逃到巴州，天下人的期望就追到巴州，要成全您，贤，就必须死。」

　　「他若是不遇见妳，不听妳挑唆，就不会背着我去夺权，妳个贱妇！」

　　女皇哀极转怒，她抬起头，哭红了的眼里窜着火光，不由分说就把手里的茶盏往房妃掼去，但是年老力衰，茶盏没有击中房妃，落在她脚前地上，玉制的茶盏碎了一地，水溅湿了房妃的裙子。
　　房妃不闪不让、不言不语，只管盯住了朝她瞪视的女皇，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一片清冷，有如两盏孤灯，薄弱却不屈地凝视着女皇暴怒的眼睛，如悲悯、也似不屑，瞳孔里，映着女皇的倒影，嚣张、狂暴、衰老，而她，从未改变。

　　终于开口，她的声音不高，一字一句却清楚得如在耳边，也一字一句，都扎在女皇心上。

　　「我与贤，是命定，您与贤，是人为，他和您一样高傲、一样倔强、也一样胸怀大志，不同的是，他不愿意手上沾上您的血，所以夺权，想逼您退回后宫，但是大家，您一直认为自己有得是子嗣，等到杀了弘与贤、赶跑了哲，您才发现只剩下旦，可是旦，早被哥哥们的遭遇吓破了胆，他永远成不了大器，因为他走到哪里，都有您的阴影。」

　　房妃站起身，她的身影就站在女皇与殿门之间，原本积聚的乌云散开，灿烂的阳光照进殿中、照在她身上，令人不敢逼视。

　　「因为您是千古以来的第一女皇，是这天无二日的男人天下里唯一的女人，可是，您是个失败的母亲，从来就不知道该怎么去教育儿女，儿子，妳要求得太多，女儿，又管教得太松，儿子们一个个被妳逼死，没死的也成了废人，女儿，则只顾着耍小性子，小聪明管不了这个天下，我敢说，您的儿女里，只有贤能承先启后，开一代盛世，可是您逼死了他，是您！」

　　她的声音在殿中隐隐回响，女皇与她的脸上，都爬满了泪。

　　「您利用了贤的孺慕之情，您看准了贤不会攻进大明宫，所以叫赵道生把皁甲送进东宫的马厩，又利用了贤不愿意连累婉儿的仁心，让她对贤由爱生恨、让赵道生故意引她去看皁甲、让她举报、让贤蒙受不白之冤，而妳！」

　　房妃说到激动处，已是泣不成声，称呼之间，也不再用敬称，她的手指在颤抖，声音里也带了哭音。

　　「妳让裴炎去审他、侮辱他，明知道他会认下罪过、会成全妳，为什么还要糟蹋他的自尊！妳也知道他痛苦得发疯，但是妳不见他、也不让父皇见他，妳折磨他、也折磨父皇，最后，他认罪了、把这江山拱手让给妳，去了巴州，常乐公主劝他谋反，他不答应、也不举发，韩王元嘉派侍卫要掳他，他持剑拒于门外，妳还要逼死他！做了皇帝又怎样？弘跟贤死了，哲与旦没有担当，这个天下，有谁能继承妳的位子！」

　　「朕有守礼！」女皇大吼，她捶着桌子，不假思索地大吼着「朕有守礼！他是朕的孙儿，他跟贤一样聪明，他会继承朕的位子、朕的大周江山！」

　　天上的乌云掩盖了阳光，殿内又暗了下来，房妃静静地点头「是，守礼可以继承这个江山，但是，妳的娘家人，会在他继承之前，把他给除掉。」

　　「不会！他们敢动守礼一根寒毛，朕就灭了武氏满门，反正，他们也不是朕的亲人，朕的娘家，就只有娘，其它人，是一群趋炎附势的苍蝇、想分一杯羹的狗！」女皇轻蔑地冷笑着，眼睛里，闪着狼一般幽冷的青芒「朕是老了，可是朕的刀还握得牢牢的。」

　　房妃寂寞地一笑，跪下身去「那么，臣媳便可安心离开洛阳。」

　　女皇愕然，她看着突然又变得温顺恭敬的房妃，想了半晌，苦涩地笑了起来「朕，被妳暗算了…阿房，可惜妳是女人，否则左丞右相都当得…不，朕的天下，妳有资格来坐。」

　　「大家过奖了，臣媳不敢也不想做皇帝，臣媳看见您的辛苦和牺牲，往后的人、往后的男人，都会防着他们的妻子母亲学您，皇位，即使亲如妻子，也是不可能分的。」

　　「妳是个脑筋清楚的女人，朕，不及妳。」女皇释然，赞赏地看了房妃一眼，抚膝说「这世上，大约也只有妳敢算计朕了，去了巴州，朕会想念妳的。」

　　「大家有许多事要做，就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臣媳身上了，臣媳告辞。」房妃避开了玉盏的碎片，朝女皇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然后起身离开。

　　女皇目送着她垂首退去，待她走到殿门，突然说「阿房！」

　　「是。」房妃转过身来。

　　「去了巴州，告诉贤，朕…很想他…」女皇含着泪，轻声地说「朕，对不起他。」

　　房妃微笑，笑靥如花，点头，她转身离去，阳光洒在殿前的汉白玉阶上，乌云散尽，她踩着满地灿烂，飘然而去。

　　早春的李花开在城外，春风吹起飞花似雪，一乘马车踏着满地落花而去，将两京的满天红尘一起抛下，守礼目送着马车渐行渐远，长安三年的春天寒透了心，房妃不要的，他捡起来，等到江河再度易帜的那一刻，他要将这世上最尊隆的冠冕戴在她的头上，他相信，与她执手驾驭天下的时刻，已经不远了。

　　一拉缰绳，守礼调头奔回城中，披着满天云彩，他感觉身上背负着无数祖先的期待，他听见祖宗们的声音，马撒蹄快跑起来，七彩流云中，守礼追逐着如烟消散的皇唐李氏。

　　长安三年，雍王李守礼，正式走进两京诡谲多变的政治风云，没有了太妃房芙蓉的出谋划策，他要去面对人生中最重要、也最危险的转机。

　　-----第二部（两朝江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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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啊…第二部结束了…下一部是李唐神龙年间的事,因为开头的部份要抹掉重写,会弄两三天吧…敬请不定时收看。
是说啊…真的没有人要赏个长评吗（画圈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