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芙蓉》爆走金魚

23、因缘

　　女皇的指令快马送到丘神绩手上，他抱病赶去点兵，事起仓促，召集兵马佑用去了不少时间，而送亲的队伍还在慢悠悠地走着，房妃坐在宽大的车子里，这车做得精巧，四周都用织工繁复的厚羽纱作车帘，外头看不见里面的情形，车里的人却可以把外面看得清楚，她挪了挪身子，身上沉重的太子妃袍服跟头上的礼冠压得她一阵腰酸背痛。

　　她直视着前方，旌旗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车子里有些闷热，她倚着车壁，半睡半醒之间，前方的旌旗、华盖，变成了万顷波光的大湖上，一片恍然如梦的芙蓉花。

　　当中有那么一朵，万紫千红中，亭亭玉立的白，局傲而不驯地立着，她不知道自己的手为何抚上那冰清玉洁的花瓣，只想托着那朵花、那朵纯白得有些邪气的芙蓉。

　　轻轻吻着那朵花，她听见一个发自自己喉间，却低沉黯哑的男人声音说「明年，我再来看你…」

　　惊醒过来，她半仰着脸，凝视着织锦绣花的羽纱，沉沉地叹了口气。

　　「尘缘…」她摸着脖子上的刀疤，若有所思。

　　她的脸庞十分年轻，已经是个四十开外的中年女人，但是看上去顶多只有三十，而眼睛很老，闭上眼，又睁开眼，那双明净的眼睛里，淡淡的、寂寞的蓝一闪而过，恢复了平常古井般的漆黑，一种盈满了回忆、盛满了过去的黑。

　　轻启朱唇，她默默地念诵着《心经》，倒也不为了修行，只是这段似汉非汉、似梵非梵的语言，总是让她心情平静许多。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归去、归去，归去彼岸…而彼岸，在何处？满天红尘迷了眼，早已遗忘了何处是岸。

　　房妃是信佛的，在贤做太子后，她就要求把原本的雍王宅捐做寺庙，可是自己一次也没去，倒是延康坊的西明寺，不知道去了多少次，现在的雍王宅，与西明寺不过隔着一道坊门、几条小巷，更是往来频繁。

　　西明寺里有口钟，是太子贤为她而捐的，上面题着太子贤亲作的〈西明寺钟铭〉，而太子贤并不崇佛，捐钟，只是爱屋及乌，讨她开心而已。

　　「为什么喜欢西明寺？」太子贤总是这样问，而她，笑而不答。

　　车子晃了一下，礼冠旁长长的缨络流苏落下来，遮住她的视线，珠宝发出轻轻的撞击声，像是寺庙里，磬清越的声音。

　　「徒儿，你回来了？」一个苍老而欣慰的声音从记忆里响起。

　　「师父…」房妃怀念地微笑着，眼角却湿润了。

　　永远忘不了的…那比父亲还亲的师，无边的佛法中，他是一盏指路的明灯。

　　「妳相信前世吗？」记得太子贤曾经这样问，但是她，还是微笑不答。

　　事实上，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如何出生，只是许多记忆都模模糊糊，不过，若是开个头，就能都记起来。

　　洛阳的女人差不多都信佛，她的母亲、祖母也不例外，她们来往于佛寺之中，有时也带上还在襁褓的她，因为她从来不哭闹，在佛寺里，更显得沉静自在，不过，坛上的僧人要是解错了经，她就会皱起眉，小嘴一张一合，像是要说些什么

　　有一回，全家人去长安，有人告诉祖母，西行取经的玄奘大师要在大慈恩寺开坛说法，祖母便兴冲冲地要去，正在着装，刚学会爬行的她却拉住祖母不放，于是便抱了她同去。

　　那场法会是由先帝高宗赞助的，是为了给生母长孙皇后积福，高宗与女皇也带着当时只有六岁的贤参与，因此办得盛大，玄奘大师身穿袈裟，法相庄严，待到说法时，旁征博引，却又妙语如珠，坛下信众听得如痴如醉，等大师下坛，众人纷纷稽首，一时间，鸦雀无声。

　　玄奘大师走下坛来，穿过人群，众人纷纷抬头仰视，能够忍饥忍渴，跋涉黄沙千里求取佛法，意志有如护法金刚的玄奘，相貌却甚是温文，眼睛里有着佛国的慈蔼。

　　众人看得傻了，她的祖母也看得松开了手，于是她便缓缓地爬到道旁，牵住了大师的衣角，玄奘低头一看，与那双盈满记忆的眼睛对上，他笑了，唇边的笑意漫进眼中，恍如春风，那么和煦、那么温柔。

　　「徒儿，你回来了？」玄奘如此说。

　　她还不会说话，只管坐在地上，不胜依恋地牵住大师衣角，小小的、胖胖的手攥得死紧，像是怕大师会不见了，众人都在看着他们，一个是甫出生的娃娃，一个是历经沧桑的老人，什么样的因缘，让她能如此准确地找到他？

　　高宗夫妻走上前来，刚当上皇后的女皇说「大师，这是？」

　　「这是沙门的徒儿，转世而来。」玄奘大师弯腰，抱起她，虽然已是名满天下的一代宗师，他还是自称“沙门”，并没有忘记自己是个僧人、也只是个僧人

　　「这是谁家的孩子？」高宗问，她的祖母连忙跪上前来，高宗又问「老夫人气度不凡，尊夫是何人？」

　　「禀大家，婢妾夫主乃是司尉正卿清河房仁裕，这孩子是婢妾的孙女，冒犯了大师，请大师海涵。」

　　「可起名了？」武后问，祖母摇摇头，武后对玄奘说「既然此女与大师有宿世因缘，不如请大师给她取个名字？」

　　玄奘颌首微笑，抱着她，想了又想，一阵清风吹来，慈恩寺外的曲池上遍植芙蓉，淡雅的香气随风而来，玄奘望着佛坛前的供花，是一朵雪白的芙蓉，透过打开的寺门，看见池上芙蓉随风摇摆，煞是好看。

　　「芙蓉吧…」玄奘对她一笑，这清澈干净的名字，是祝愿她一世清白「徒儿啊，你此生降为女儿，只怕不如从前方便，为师给你取名芙蓉，再给你一字妙华，将来你若再入佛门，就以妙华为号吧！」

　　房妃长叹一声，后来，玄奘大师晚年移居西明寺，她便带发跟在他身边修行，然而，终究是没有入佛，因为十五岁那年，她在西明寺，遇见了李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