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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桂花 ...


  •   长安的秋天,早早地染上一层沙漠般的金黄,巍峨的宫殿,远得像是海市蜃楼,唯有隐隐浮动的桂花香,为长安平添一丝温柔气息。

      循着那幽幽的香味,拐进兴化坊里的一个小门,楼台亭阁之中,隐着一片池塘,塘边栽着几株柳树,秋天,柳树显得不那么有朝气,柳条尖上也沾着几点充满秋意的黄。

      柳枝摆款间,可以看见一个漂亮的圆窗,若是夏天,从那窗内看出去的景致必定不凡,但是现在拉下了窗内的竹帘,让满园秋风更显萧瑟。

      随着窗边的白墙往前走,便转进一个小院,顿时,桂香扑鼻而来,天井里栽满了桂花,厚重的绿上,点缀着小巧的嫩黄,与院外形成对比。

      崇简蹲在天井里,手拿花剪,剪去枯去的枝叶。

      金刚从院外走进,看见崇简,连忙说「大公子,这些粗活,让奴婢来就好了。」

      「不碍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崇简微笑着说,自顾自地去剪枝叶。

      金刚连声道歉,赶紧拿工具,帮着崇简修剪花丛,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工作,倒也不寂寞。

      两人弄了半个时辰,才大致完成,金刚看看天色「该给太妃送团子了。」

      「舅母喜欢吃团子吗?」崇简问,团子是糯米作成的点心,可以煮甜汤,也可以煎来做碎食。

      「倒也不是,太妃白天都在静房里,送团子的时间,就会问一些宅里的事,回答完了,团子也吃完了。」金刚回答完,连忙去了,团子因为有黏性,吃得太多、太快,都伤肠胃,吃一碗团子的时间,也够把事情交代完。

      崇简收起花剪,到一旁水缸边洗手,擦了擦脸,听见“呀”地一声,转过头去,房妃站在门口,正对着修剪好的桂花微笑。

      「舅母。」崇简擦干了手,连忙见礼。

      房妃虚扶了一下,抱歉似地微笑着「让你辛苦了。」

      「应该的,舅母与雍哥哥收留我,应当做点事的。」崇简真心地说。

      与母亲争执后,崇简就住进了雍王宅,太平府是知情的,也许房妃或武悠暨缓颊过、也许是太平容忍了儿子的任性,详细的情形,崇简并不清楚;隔日,太平府派来了几辆马车,把崇简的东西全部塞到雍王宅。

      「没什么,守礼从小就跟成器他们好,他们都住在东城,我们被分到西城,虽然都在长安,往来总是不便许多。」房妃走下台阶,托起一撮桂花「我是个好静的,做娘的又总是没有像兄弟们那样亲近,守礼嘴上不说,其实寂寞得很,你来,刚好陪他说话,我才要感谢你呢。」

      两人一时无言,这是崇简第一次单独与房妃对话,他不觉得不自在,反而十分平静而安心,就连说话,都觉得多余,但是他知道平静只有一开始,相处的时间一长,她带给他的,是更多更多不解的谜题。

      从认识守礼后,他与房妃见过不下数十次,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房妃总是在神游太虚,虽然不管谁说什么、做什么,房妃都能很快反应,适时微笑、点头、回答问题、提出建议等等,但是,从那双淡漠的眼睛里,崇简感觉到一种累积了多年的疲累和不耐。

      如果房妃哪天突然厌弃人世,入道、入佛或者自杀,崇简都不觉得惊讶,毕竟,她的眼睛泄漏了她是如何厌恶、又是如何痛苦地忍受着这个世界。

      除了这个,崇简另外还有个发现─房妃的地位,经由守礼等人的介绍,崇简认识了一些人,他敏感地发现,这些人,连同守礼等人在内,对房妃已经不只是敬爱,而是狂热的崇拜、甚至是迷信。

      崇简并不认为房妃是个柔弱的女子,但是作为一个旁观者,他怀疑房妃营造出一个有利于她的形象─纤细、温柔、淡泊而又坚强,她丧夫失子的苦难,替她的形象做了最好的保证,她的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能让她的信徒们赴汤蹈火。

      房妃自己知道吗?她知道她的地位吗?或者说,她对守礼的影响有多大?而守礼在李家的地位有多高吗?崇简望着她,心里总是升起这样的疑问。

      不否认,他自己也感觉到客观分析的能力正在消失,他知道自己也慢慢被守礼同化,无疑地,守礼是房妃最忠诚的信徒,他望着她的眼神,那样炽热、那样痴迷,崇简有时会怀疑,房妃是不是守礼坚持不纳妃的理由?

      「殿下在宅子里吗?」房妃突然出声,崇简仄了一下身子,看着她,她的视线落在他身后。

      「在,殿下整天都在宅子里。」身后传来金刚的声音,转头看去,他手上一个托盘,放着两碗汤团。

      房妃点点头,对崇简说「崇简,陪舅母吃团子。」

      崇简躬身从命,房妃却不走向屋子,只是站着,金刚一手托着盘子,一手拿出一块大方巾,铺在台阶上,房妃走上几步,毫不在意地席地而坐。

      她屈膝坐着,捧着那碗汤团,用调羹轻戳白胖的团子,像一只打着水玩的猫。

      崇简心中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经过那些揣测、观察,房妃并没有更清楚,反而令他疑惑,而此时的她,则使他感到轻松。

      「大公子?」

      金刚将汤团递到崇简眼前,他接过,站在阶下就要吃起来,房妃说「崇简,坐着吃吧。」

      崇简于是从命,他受的教育告诉他,长辈发话,就必须听从。

      房妃还在戳着那个团子,问金刚「今日有人来宅子里吗?」

      金刚犹豫地看了崇简一眼,房妃抬头,他才说「有的,刚才有辆小车从后门进来,殿下亲自去迎,只是不知道是谁。」

      「知道是男是女吗?」房妃舀起团子,尖起嘴轻轻吹着。

      「看样子是女的,奴婢眼拙,认不出是谁。」

      「没关系。」房妃咬破团子,枣泥甜甜的香味随着热气散发出来「守礼那里,有什么缺的吗?」

      到了秋天,正是冷热交替的时节,最容易有个三病五痛,金刚马上回答「奴婢今天早上去看过了,殿下的被子好像不够暖,奴婢已经让人抱了一床新的去,昨日殿下说睡不好,又添了一些沉水香,奴婢晚上再去看看有什么不够的。」

      房妃点点头,又问「崇简,你那里呢?侍女可有什么怠慢的?」

      崇简正在与团子黏呼呼的糯米皮缠斗,听见房妃问,连忙将咬到一半的糯米皮松口「侄儿那里什么都好,舅母不必担心。」

      房妃笑了笑,将调羹里的团子咽下,望着满院的桂花说「今年的花,开得真好,不像在偏宫里,怎么养,都不活。」

      「兴许是土好?土肥了,花自然也开得好。」金刚说。

      房妃搅了搅洒着桂花的汤,轻轻地说「是吧…这几年,我倒是慢慢喜欢起桂花,什么牡丹芍药,都不想看了,艳得凶了,没意思,还听说洛阳有人养花,一盆卖到一万钱的?」

      「有的,今年我去洛阳,铜驼坊那里就有人专职养牡丹,一盆喊到十万钱都有的。」崇简一边舀起另一颗团子,一边说。

      金刚将托盘抱在怀里,叹了口气「从前郡公买下奴婢和力士的时候,才给我们的爹娘两百钱…一盆花,就买得起我们岭南整村的孩子,这世道…唉…」

      郡公,是吴王恪的儿子李千里,吴王恪是太宗之子,因受高阳公主谋反牵连而死,其子李仁年轻时出使江左,有人送金,李仁不受,女皇因而称赞他是“吾家千里驹”,改名千里。

      李千里善于揣测上意,常进祥瑞之物讨女皇欢心,又远居岭南避祸,因此与女皇向来和睦,金刚与力士,因为记性好、人又伶俐聪敏,而被千里送进皇宫。

      「两京烟云,不过一枕华胥而已,苍天依旧,只是人事全非了…」房妃怜悯地看了金刚一眼,幽幽地叹口气「离开洛阳,有三十年了吧…铜驼坊…现在不知怎样了?」

      崇简看着自己的碗,吃残了的碗里,有种不真实的甜香,不过是几天之前,碗里的桂花还那么活生生地长在枝头,用糖渍过之后,萎缩成小小、挤挤的末子,要等泡在热水里,才又舒展开来,原本不太出色的米色小花,变成灿烂的金黄,浮在水面、沾在团子,倒是怎么看都讨人喜欢,也许,就像三十年前的洛阳,三十年后回想起来,都带着甜美的惆怅。

      那,今日呢?三十年后,崇简会不会也怀念起这个下午?或者,怀念起眼前那个听说与三十年前无异的红颜?

  • 作者有话要说:  团子是我对今天吃不到粽子的怨念(咬手帕)
    妈妈…我想回家吃粽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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