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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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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上,朝臣纷纷议论霍伦之乱,主战主和皆有,争论不休。晋王看着他们各持己见,忽然觉得疲惫异常,一句话也不想说。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看争得太凶,便要他说话。
恍惚间,他忽然想起两年前的秋天,二十二三岁的他率骑兵三万从北陵关出击,击败北狄中的一支都束,接着便率部从北陵关以北的榜剌出击,又经榜剌至方剌向西南扫荡追击,直至霍伦属地锡禄关外,将正侵犯锡禄关的霍伦击败。这次战争,大赫军队纵横数千里,击败都束、霍伦,并把北陵关以北榜剌、方剌变为大赫领土,赐名云中郡、都中郡,夺取了霍伦入侵大赫的前哨科库尔草原,赶走都束大王,把霍伦军队赶回驻地白叶城。战后,皇帝着加晋王食邑万户,封户部尚书。
其时大赫诸王的食邑是八千户,但晋王明白,皇帝这样对他,也不过是更进一步的牵制。出征在外,他重用的都是世家子弟,无形中培植了自己的宠大派系;班师回朝时,皇帝并未让他再返回北陵关,也不安排他到熟悉的兵部,而是以一个户部闲职把他束之高阁。
先帝驾崩之时,他只有一岁多一点。皇帝即位,借口百日时已被封王,把他逐到帝都郊外的晋王府居住,母亲仪贵太妃亦不必在宫中随侍皇太后,随他前往郊外,那时他母亲也不过二十岁。从小,他就看到母亲整日以泪洗面,期寄着他长大能扬眉吐气。
若不是自治平五年起就平静的北陵关外大乱,他可能会一辈子只做个闲撒宗室,在府第中养花喂鱼、声色犬马。那年秋天,他主动请缨,率部出征。皇帝笑着给他三万骑兵,哪里相信他能驱逐那彪悍的马背民族?然而,就是那一时疏忽,成就他的功名。
皇帝是他的异母哥哥,更多的却似仇人,看似对他的恩遇,却是更深的荼毒。想到这里,他深深吐出一口气,道:“霍伦于太祖皇帝洪恩九年时已接受我大赫册封,朝贡之实已成,如今背弃盟约,犯我领土,于情于礼都讲不通,还望陛下决断。”
这天早朝最终没有解决此事,皇帝只是下令着锡禄关守将小心应战。下朝后,他回已经搬至帝都北边的晋王府,甫一进门,管家得禄便对他说,有一位姑娘来访,声称一定要亲见晋王,并把一只碧玉荷花的发钗拿了出来。晋王素来风流自赏,得禄只道又是这位王爷惹下的风流债,也不意外。哪知晋王一见那只碧玉荷花脸色大变,连声要见那位姑娘。
他知道晴翠是新荷的贴身侍女,仿佛见到新荷般心情舒畅,忙命人给她上茶点,百般呵护。身边的随侍退下之后,晴翠掏出信封,晋王顾不上落座,马上打开,最初面色欣喜异常,看着看着却越来越阴沉,虽然看完之后欣慰之情溢于言表,却还是难掩阴沉之色,缓缓坐在身侧的八仙椅上。
这间花厅面积小小,一色鸡翅木家俱,墙上几幅墨迹,临的是颜贴;门前的一架高几上摆着盆泥樽白色兰花,甜香扑鼻。
晴翠从小在虞府长大,听到许多关于晋王的传闻,又听说当初虞骏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晋王姬妾过多,不许他的提亲。如今,这从小在郊外长大的新荷大小姐竟与他相识,难保他们没有私订终身之事;而且看来,这王爷却似对新荷非常在意。只是自家那位大小姐的性子十分古怪,从小在尼寺中居住,也不用服侍。自己是她回府之后跟在身边的,平素只见她冷冷淡淡,虽然平和,却十分难以接近,不知怎么会垂青于这位花心的皇子。
看这晋王英俊神武,真是一流人品,抬头时只见他正望向自己,脸上一红,忙垂下头。正在此时,只听一个娇滴滴的女声道:“王爷怎么这个时候方回来,不是说好了陪菡香做那胭脂膏子么?”说着,一张秀丽的鹅蛋脸探进花厅,大眼睛宝光流动。她轻轻走进来,一阵浓烈的香风随之飘入。只见她穿着桃红色软绸罗衣,用牛乳色绸子配做领口,同色腰带上扣着碧玉缠枝莲带扣,一双碧色鞋子微露衣外。看到容颜可人的晴翠,不禁面露不悦之色。
晋王淡淡道:“我这正有客人,你先下去吧。”
菡香似不甘心,狠狠瞪了晴翠一眼,想是平素受宠惯了,嗔怪道:“难怪王爷顾不上,原来在这绊住了脚!”
晋王脸色一沉,向门外道:“来人,带秦夫人去福平的田庄上,找崔大娘给她长长规矩!”那女子惊道:“王爷竟为这个女人赶菡香走?”大眼睛波光闪烁,连晴翠见了也不禁心生怜惜,晋王竟不为所动,对着门口站着的家人道:“没长耳朵不成?”
两个家人忙上来,也不敢用强,言语客气地请她离去。菡香怒气横生,道:“走就走!不知哪来的野胚子,来要我的强!”说着转头快步走出门去,只余下一阵香风。
晋王对晴翠道:“真是抱歉,本王家规不严,让姑娘见笑了。”晴翠见晋王如此随和,也不敢说什么,只垂目一笑。听说过的,这秦菡香是辰州守备秦中邺的庶出女儿,本已许配皇帝九弟彦王做庶妃,据说当初晋王到辰州见过这菡香一面就念念不忘,终于使秦中邺退亲,把女儿改嫁于他;嫁过来后,虽然王府姬妾众多,她却是第一得宠之人,难免有娇纵之情,却因一句话说错,便受惩罚。
晋王又笑道:“本王这就派人送姑娘回去。”
送走晴翠,晋王凝视墙上挂着的一幅墨迹发呆。这间小小花厅的套间便是他起居之处,日常闲瑕,他总是喜欢坐在这里看挂在墙上的字迹。那字临的是颜贴,字迹凝重端和之中更透出一片悠然之意,正象写字的人一般。
不会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就开始喜欢她这样一个女子——还是住在福平田庄上时,他不过十二三岁,每日到庄外的田野树林练习骑射,那一天,忽然从不远处尼庵里跑出个穿青色衫子的小姑娘,可能只有六七岁大,浓黑的发上别一只拇指大的明珠,大眼睛骨碌碌转,正蹲在棵大树下发呆。他不禁走上前去,原来是一只鸟窝从树上掉了下来,里面有几只未成年的小小黄莺。只见那小女孩双手轻轻捧起鸟窝,上上下下举起放下,仿佛正在考虑怎样把鸟窝放回树上,神情令人忍俊不禁,他笑出声来。
小女孩听到他笑声转过头来,仿佛遇到救星似的叫道:“大哥哥,你能不能把它们放到那个树叉上?”他抬头望了望,有些为难。小女孩看到他的表情,已明白所以,垂下头轻轻道:“都怪新荷不好,不该拿这个打它们。”原来她手上还拿着只树杈做的小小弹弓,想是淘气射鸟窝玩,不知怎么鸟窝竟掉下树来。
他不禁笑道:“这不是因为你的缘故,你小小孩童哪里有那个力气把它射下来?”小女孩抬起头,大眼睛波光粼粼,道:“可新荷没射它也没掉下来,刚射了一个石弹它就掉下来了,怎么和新荷无关?”“是谁给你的这个?”他指着小女孩手中之物问道。
“是大哥。他还反复叮嘱我不要乱打,可……”正在此时,尼庵那边忽然传来个女子声音:“新荷,你怎么又乱跑了,快回来!”
小女孩撅起小嘴嘟囔一句,对他道:“大哥哥,我走了,你帮我把小鸟放回树上好不好?”望着她清澈的眼睛,他重重点了点头。小女孩满意地离去之后,他真的想办法爬到树上把鸟窝放回原处,下来时不小心背朝下摔了下来,虽不高,却也把后背摔得几块青紫。
从那时起,他每日都从尼庵前练习骑射,想着能遇到那叫新荷的小女孩,告诉她已经把鸟儿送了回去。可再也没有见过她出来玩耍,倒是有一天,他在书房中读书——那书房建在高处,又是二层木楼——远远望去,牛心寺天井中一个小小的青色身影正在翻墙向外爬。王府与尼庵比邻而居,知道其中常住的只有两三个比丘,皆是成年女子,那小小身影应该就是她吧!离得远望不真切,只见她费尽全力也没有翻上墙头,仿佛一个不小心跌了下来,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不一会儿、屋中跑出个缁衣女尼,把她领了回去。
后来又见过几次她想翻墙出寺,都没有成功。又长大了点,她学会用椅子凳子垫在脚底向外爬,可到墙头似乎又后悔踌躇。牛心寺的围墙足有两丈高,几岁小童哪里有跳出去的勇气?看到这些他就忍不住大笑,有空就在书房里读书,等着她到院里玩耍。
就那样蹉跎着岁月,十五岁时,母亲做主为他纳妾,把一个从小服侍他的丫环收了房。那样新鲜的快乐也不能持续多久,他竟在书房呆坐起来。其实也未必就能见到那个远远的身影,他只是愿意等,等的是什么有时自己也说不清楚。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再不似幼时顽皮,只是仍然会搬了椅凳站在墙头眺望外面的风景。她永远只穿浅淡色彩的衣衫,泠泠然似一道影子,他的心渐渐痛楚,不能释怀的竟是那样一个模糊的影子。
不是没想过她的来历,为什么寄居牛心寺的缘故。但他不过是过气宗室、帝王痛恨的兄弟,平素鲜有人造访府上;他母亲又是心高气傲的脾气,不肯接近他人,难得知道帝都朱京城里的消息;加上牛心寺地处偏远,不受贵族青眯,他从没想过她有什么显赫的出身。
都束之乱,他与母亲都认为是个扬名的好机会,于是向皇帝请命,出战北陵关。他期待着得胜回朝的那一天,要亲自到牛心寺去,向她求亲。这么多年,他再放浪形骸韬光养晦,却总是把嫡妃的位置空出来,等的就是有那么一天可以迎娶她。
只是,再回到福平田庄,她已不在牛心寺居住。陪着她的两个比丘已经远行,留下一个又聋又哑的烧火尼,根本听不懂他的话。
曾经以为,已经失去了她;曾经以为,今生再不可能遇到她……那个春日,竟在公主府中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