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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   1990年冬,日本东京,“飞翔剧团”旧址。
      拆迁工作已着手进行,这一剧院在东京相对繁华的地带僵持了二十五年后,终于有人意识到不能再任其荒废下去,于是一纸公文下达,剧院终究逃不脱彻底消失的宿命。
      或许是见证过那场混乱的人都已不在,各种如风的谣言也早被人遗忘,对于剧院的传说,也不过是不可置否地一笑而过。再没有人记得,再没有人。
      远山博走到剧场大门的时候突然飘起了雪花,一大团大团的,如同纷纷扬扬的棉花糖,落在手中便被灼化,顺着指缝流走,像极了那时某人皮肤冰凉的触感,还有全身温度被不着痕迹带走的感觉。
      推开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回荡在厚重的空气里,经由凹凸不平的墙壁回响后终究被磨合而尽。
      空气中漂浮着浓浓的尘埃气息,把整个场地都蒙上一层灰暗,一切摆设还停留在二十五年前他们离去的时刻,舞台中央垂落的巨大吊灯,满地凌乱的玻璃碎片,仿佛还能看出剧院曾经的繁华与不可一世。
      把伞收好放在门边,远山博径直穿过长长的走道,走向自己曾熟悉到浸入骨血的录音室。一路走过,指尖摩挲过两侧的座椅,沙沙的唏嘘声一如蚕食桑叶,抬起手,暗暗的灰尘顺着皱纹盘踞,如同斑驳的痂。

      透过录音室的玻璃窗,刚好能看见舞台的正中央,曾几何时,他便如现在一般,静静地关注着贞子的一举一动,看她微微缩着脖子,凝望主角的怯怯,看她跟着重森先生走到舞台正中时被瞬间打过来的光束吓到的可爱,看她以惊人演技震慑四座的自信与美丽,以及……公演时面对众人指责的无助与绝望。
      微弱的天光从剧场门口直射入舞台,回光返照似的。远山从架子上取下蒙上几乎被灰尘包裹住的录音带,小心翼翼地用袖口擦拭着,像在抚摸孩子的脸颊,转过身来,发觉录音机上的电源居然闪烁着红光。
      它就这么,亮了二十五年么?
      突然不由对自己的可笑想法有些自嘲,怎么可能?只不过是附近孩子的恶作剧吧。
      录音机里还存放着一张录音带,还没来得及触及,便有一种诡秘的凉意从指间传达到心口,将远山博逼退了好几步。
      这是贞子母亲实验现场的录音。
      贞子曾经站在舞台上,聆听众人对母亲的指责,匆匆赶回来的他急切地按下停止键,却感受来自贞子的灼灼视线,没有怨怼,没有希望,只有一种莫名的悲哀转瞬即逝。好像早有预料,却无能为力。
      看着那道孤零零的纤弱身影,心底有那么一块在逐渐粉碎。他想说不是我,想告诉她,他从未背叛过她。然而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回过神来,远山将手中的录音带替换掉原有的那份,按下播放键。经过了二十五年风化侵蚀,他也不知这份录音是否还保留着原有的声响,只是很想,很想再听听她的声音。
      “安娜?是你吗?”男主角被扭曲的呼唤断断续续传出来,失了急切的悲欢,被磨合成奇异的童声。
      真的,太遥远了,找不回来了。
      “安德烈!”清晰的声线再一次震慑住眼神凝聚在玻璃窗外的远山博,他瞪大眼不可置信地回过头,伸向录音机的手猛烈地颤抖着,心里被埋藏了二十五年的深情被这一声骤然唤醒,这小小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交加的欢喜与怅惘爆裂般要扩散开来。
      只短短一瞬,他就毫不费力地忆起了贞子的容貌,虽然多年来,他甚至从未梦见过她。
      贞子,你还是在怨恨我吧,怨到连最后的妄想都不肯留存于我。
      他跪下来,抱着那个小小的录音机,如同抱着一件珍稀的宝物,低下头,嘤嘤哭泣起来,压抑的抽泣在低空久久盘旋。
      我好想你,贞子,真的好想,想到要疯了。

      紧闭的眼眸突然察觉到周围变得亮堂起来,远山博慢慢睁开眼,眼角还噙着水光。
      坠落的吊灯被拉回原点,各个方向打来的斑驳光束集结在舞台正中,倒塌的布景早已回归原位,接二连三有人谈笑着从大门走入,找到各自的座位坐下,不是对着传单上的演员名单指指点点。
      远山博惊愕地愣在原地,身体久久的不知该作何反应。
      “嗵嗵”的敲击声将他的思绪从天外拽回来,他垂眼,望着玻璃窗外正用卷成一卷的剧本敲击着窗户的重森先生,对方一脸不耐,张大嘴夸张地骂着什么,远山知道,他在说“小子们,公演要开始了,都全身心警戒起来!”
      慌乱地点头示意明白,又急匆匆转过身去把架子上的录音带全部取下来,这些他早已铭刻入心里,没费多少力气便排好顺序,只待演出开始。
      呆呆坐在椅子上,脑袋还没从这一变故中回过神来。不经意瞧见玻璃上有两个小小的掌纹,着了魔一般伸出手覆上去,手心的温度太高,让冰凉的玻璃上都出现了一片白色的雾气,刚好将那个小小的掌纹包裹住,就如同他温热的手正包裹着贞子纤细白皙的手指。
      不论过多久,他都记得,他们二人曾隔着这块薄薄的玻璃,掌心相对,互诉心意。
      “公演之后,我们就离开这里。”心满意足地将额头靠在玻璃窗上,恬静地绽开一个笑容,好像这句话刚刚才说出口,心里还能体会到年少时的意气与急切,以及对看似伸手便能触及的未来的无尽向往,它们如此新奇,鲜活地跳动在胸口。
      熟悉的音乐渐渐淡去,让远山的心再次悬起来。
      第一幕完结。
      第二幕,贞子出场。
      所有光束齐齐汇聚在侧面的幕布上,看不见后面是否站着她。
      尽管今日一切已然足够让他嗟叹不已,对于贞子,远山却始终抱持着一番不可预知的希冀,好怕她再经历一次那不堪回首的噩梦,好怕她眼中的绝望无助,却更怕,她再也不出现。
      她的第一场戏,二十五年也好,两万五千年也罢,一定要让她演完。
      狠狠按下播放键,直到食指以一种怪异的角度向后弯曲,手中交错的青筋小幅度搏动,好似用尽了一声的气力,远山却顾及不了这么多,他全部的视线都凝聚在那个渐渐走出的白色身影上。
      乳白色的面具遮住了半边清秀的脸颊,却遮不住如水的双瞳,柔顺的黑发直直垂下,被洁白的洋装衬托得更似乌木一般深邃。
      她在舞台上,远山博站在正前方的录音室里,遥遥相望,跨越一整个剧场的观众,跨越二十五年的悲欢,如此眷恋,恰似那年她在后台浅笑嫣然,轻声呼唤的一声“远山先生”,明媚清亮,流水般滑过这一生长长的旅程,冲刷去所有的遗憾与晦涩。曾走过的日子,永远闪烁着晶莹的亮光。
      “如果我可以重生,即使违背天意,我也要留在你身边。我要和你厮守在一起。如果这一切都是梦,但愿从梦中醒来时,你还在我身边。可是,朝日会照出我真正的身影。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告诉你……”
      说到这里,贞子微微侧了侧身,将头转向远山的方向,只是极小的调整,远山却看得清清楚楚。两道目光终于汇聚,贞子眯着眼,嘴角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就是这不经意的笑,让远山博的心脏顿时停跳。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直到整个剧场的人们都好奇地把视线投向他们二人,贞子才微微开启薄薄的唇,眼中满是深切与决绝。
      “我爱你。”
      轻细的声音久久在偌大的剧场回旋,伴随着观众的唏嘘与哄闹,愈发明亮。
      然后,光线越来越暗,幕布落下,整个世界回归沉寂。只短短一瞬,方才的喧闹恍若一场漫长的梦境,远山沉醉其中,眼前还是一片光怪陆离。

      再一次陷入黑暗,却没了那种孤单无措,相反,心中是满溢的甜蜜。
      远山博推开录音室的门,迈出步子。大厅里没有任何光线,他只能凭借着久远的记忆,一步一步,走向她的舞台。
      “哐当”一声响,蹲下来拾起被踢开的物件,光滑的触感告知他,那是贞子的面具。
      小心翼翼地捧起来,还能嗅到贞子身上淡淡的甜香味。远山把脸靠近面具,眷恋地蹭着那一片凉凉的细腻的宝贝,好似蹭着情人的脸庞。
      “嗒嗒”,是皮鞋踩过木制地板的声响,越来越近,近到能清晰闻到那股遥远却熟悉的甜香。每靠近一步,远山的心脏就剧烈跳动一次。直到清楚感觉到她的气息已经逼近面前,再也承受不了,捂住胸口蹲下身去。
      黑暗中,有一只手轻轻抬起远山支撑在地面上的手臂,缓缓抚平他蜷缩的指尖,然后把自己沁凉的手平摊在他的手掌之上。
      掌心相对。
      一如二十五年前,隔着玻璃窗,切切相望。
      远山博的气息变得厚重,整个身体向一边倒下,刚好摔进一个冰凉的怀抱,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温暖蔓延,从心口直到四肢百骸。在粗重的喘息中夹杂着一声吃力的笑,虽然急速,却满含无尽的怅然,仿佛紧绷了二十五年的心弦,终于放松了下来。
      可惜还是太暗了,远山博再怎么拼命睁大眼,都看不清她的脸。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睡在自己怀里,颤抖着睫毛想看清自己,忽而时光流转,他已不复当年,而记忆中的女孩,却不曾变化,在最美的年华,说着最美的誓言。
      渐渐有光线进入瞳孔,愈发刺眼,视线开始模糊。发散的瞳孔最后捕捉到的镜头是,透过天花板,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从白茫茫的天空,到白茫茫的大地。
      世界,一片清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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