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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Episode 1 Forbidden

      “接她回来。”脸色微显苍白的少年仰起头,坚定地说,好像根本没有想到他会被拒绝。
      1430年5月23日,“奥尔良的少女”贞德,在一场小规模战斗中被俘。弗朗西斯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天真地以为,一笔赎金就可以解决问题。
      他自认为无比正当的要求,换来的却是死一样的沉默。重重帷幕让整座宫殿显得更加昏暗,那个懦弱的君王把自己的脸又往阴影里藏了藏,像一只找不到回窝的路的灰耗子。
      上帝求求你,不要让我们在这里呆站下去了,不管接下去发生怎样的事情,都不会比现在更糟了。弗朗西斯的祈祷好像起了作用,陪侍在查理七世身边的廷臣似笑非笑地开了口:“您认为还有必要吗,波诺弗瓦阁下?”
      另一句话,他没有当着少年的面讲出来。也许这样,才是个比较理想的结局。
      自己当时还真是少不更事呢,短短几句话就被吓住了。回想起来,弗朗西斯想自嘲地笑一笑,嘴角却半路上僵住了,摆出一个难看的表情。就算这么多年过去,他还不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在那以后,他不止一次地背弃过他爱也爱他的人,这个名单可以开很长,上面都是法兰西最耀眼的名字。真可笑,对于他单方面的背叛,他们居然毫无怨言。在爱情游戏中,这样是不公平的。弗朗西斯突然恶毒地想,他们不生气,到底是因为太爱他,还是根本就不够在意他?
      他疲倦地闭上眼,廷臣那张苍白的脸似乎还在不远处晃动,压低了的嗓音夹杂着咝咝的抽气声,就像是从地狱爬上来蛊惑人心的魔蛇。他一个字都不要听,弗朗西斯绝望地想,可是每字每句都清清楚楚地钻进了他的耳朵,在脑袋里窜动,一跳一跳地抽痛着。
      “为了你,她什么都愿意做,波诺弗瓦阁下。”
      既然如此,如果死亡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只怕少女也会乐意接受。
      根据流传已久的谣言,贞德的神佑和魔力,在占领兰斯、促成查理七世加冕以后就会消失。更加有力的证据是,在加冕礼以后,“不败的奥尔良少女”不再像之前一般所向披靡,而是接连吃了几场小小的败仗。她能被勃艮第人抓住,这件事本身就说明守护她的神灵已经放弃了少女。失去了这种力量的贞德,不过是个对军事一窍不通的农家丫头而已——或者还要糟,是个得罪了半个朝廷的农家丫头,孤立无援。
      如果她继续活下去,也只能用更多的失利,让那面承载了无数荣光的军旗蒙上阴影。反之,要是她在辉煌还没来得及褪去时就赴死,贞德就会成为新的神祇,从而激起全法国人们的愤怒和热情。
      和一个神话作战永远是件不可能的事,这样一来法兰西就赢定了。而这也许正是少女想要的,她不会再失败,因为对手从此没有机会打败她。

      老于世故的廷臣,冷淡地看着少年如同受到重击般摇摇晃晃站在那里,弗朗西斯嘴唇动了动,到底一个字都没说。他求援似的望向身后,但那里空无一人。军旗陨落,连太阳都暗淡了光芒。
      虽然明知这样很残酷,但是国王与众臣已经达成共识,一定要让少年亲自作出“放弃贞德”的决定,而不是在无奈之下被迫接受。作为国家,他必须懂得这个道理。如果战争只是想着如何去杀伤敌人就够了的话,很多事情就再轻松不过了。所谓忠诚,所谓信仰,这些美丽的名词,需要的不仅仅是仇敌的血来浇灌——还有自己人的,甚至在量上要更多。
      凝视着弗朗西斯踉跄离开的背影,廷臣默默在心口划了个十字,浑浊的老眼里浮现出陌生的光芒,接近于同情。这一次,他们是共犯。老人有种直觉,走出这无可挽回的一步以后,很多事情都会随之而改变,而是好是坏,他不能预知。
      首先是国王本人。当贞德初次见到他时,他只是个毫无担当的胆小鬼,看来注定将成为一位前途黯淡的君王。但是在贞德离开后,查理七世振作了不少,就在他的手上,结束了战争。而他留给后世的名号,是“胜利的查理”(Charles the Victorious)和“广征谏言的查理”(Charles the Well-Advised)。弗朗西斯也一样,法兰西再度恢复为统一的国家,而且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强大。
      他们都变成了贞德一直坚信他们所应该扮演的角色。然而,这样就够了吗?

      贞德死后22年,法军收复除加莱外全部失去的领土,百年战争结束。
      贞德死后25年,她的案件被重新审理,这次的判决洗刷了所有罪名。
      贞德死后489年,曾经任由她被判处火刑的罗马天主教会,追谥她为圣女。
      圣女贞德。弗朗西斯苦笑着喃喃念出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虽然迟了这么多年,但他毕竟还是看到了这一天。他早就习惯了自己漫长的生命,从来没有想过,这到底是恩赐还是折磨。但是这一刻,他真的感觉庆幸。
      依稀记得多年前,有着红扑扑脸颊和坚毅蓝眼睛的少女,在山顶临风而立,颊边几缕散发和手中的战旗一起猎猎飞扬。她侧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没有笑:
      “请活下去,替我看到结局。”
      几百年岁月里堆积在他心头的玩世不恭与浮华,在那一瞬间层层剥落。世界突然狭小得只能容下这生死两人,恍惚中弗朗西斯有种错觉,他回到了在奥尔良城下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个早晨,那时候他没来得及长大,还是个不失清澈的少年。
      弗朗西斯嘴角抿起一个笑容,伤感,带几分孩子气,几乎不像他。我把眼睛借给你,Jeanne la Pucelle。你看,这就是结局。我们都知道,一定会等到的结局。

      和他共同背负着罪恶感的那些人都早已化为云烟,幸运的话,凝成史册上几行或褒或贬的冰冷铅字。只有他亲眼看到了赎罪的这一天。
      和那位胆小的君王一样,一直以来,弗朗西斯都在积极、认真、不动声色地想要找出弥补的方法,而这就是答案。他不知道,这样做仅仅是为了那个少女,还是为了平复他心中累积起来的负疚。说到底,自己始终都是个自私的人呢。

      Episode 2 Forget

      弗朗西斯从最开始就明白,对于国家来说,爱上任何人都是危险的。因为他们的生命短到可笑,必定会提前离开,把他一个人留在像死亡般绝望的寂静中,不知道要在惶惑中等上多久,几年或者是几百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与亚瑟握手言欢。身上的伤口大半是对方留下的,百年的生死恶斗,数不清多少人的血泪交流,在一纸轻飘飘的条约签订以后,马上就失去了分量,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这难道不是种背叛吗,弗朗西斯维持着脸上略显夸张的法国式笑容,自我厌弃地想。那些倒下的人,到头来又是为什么而战,为什么而死?
      战争结束了。我们没有输。敌人成了新的盟友。如果她看到了,又会怎么说?
      短暂的喧嚣后,少女的名字很快不再有人提起。但这也许是她想要看到的吧?伤口愈合了,治疗的药就被丢进了角落。活下来了,也就忘了谁曾为理想而死。和平年代里,没有人能真正明白“英雄”两个字的分量。

      “唉……还真是凉薄呢,连说句好话逗哥哥我开心都不会吗……”弗朗西斯半真半假地哀鸣着,而坐在他旁边的亚瑟丝毫不为所动,往红茶里又加了片柠檬,端起来喝了一口,满脸的苦相:
      “上司家的一个大臣曾经告诉过我,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你该感谢我才对,波诺弗瓦先生。至少我没有欺骗你。”
      这个毒舌家伙端出来待客的茶,弗朗西斯从来没喜欢过,可今天喝起来却分外酸涩,以后还是不要把它放凉比较好……他散漫地想着,下次带瓶珍藏的红酒来向亚瑟示威怎么样,不然他还以为别人家的饮料都像他这里一样没品味呢。但是想到亚瑟糟糕的酒品,他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很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份稳定的感情。如果利益上没有冲突,他们就不会为敌。他们不是朋友,只是盟友。有些东西,只有相同处境的人才会明白。至少在目前,他们并肩作战,对抗整个世界的荒寒和孤独。
      再次见到亚瑟时,他们刚刚打完一场艰难得无法想象的仗,而弗朗西斯的面子更是丢了个干净,比对面这个焦头烂额的家伙还要狼狈许多。不过这些都过去了,对不对?他厚颜地想,既然现在能懒洋洋地倚在一大堆靠垫上,和亚瑟一起在午后的阳光里喝怎么也喝不惯的下午茶,事情就不算太糟。
      闲聊的话题又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亚瑟还是那副冷淡的老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他家首相最近碰到的麻烦事。那位强硬固执的古怪老头子带领国家打赢了这场恶仗,却在和谈完毕志得意满地回国时发现,他赢得了战争,却只是为了捍卫人民罢免他的权利。
      “那位可敬的怪人说,对伟大人物忘恩负义,是一个强大民族的标志。”亚瑟低头望着自己面前的茶,毛毛虫样的两条金棕色眉毛纠结在一起,语气里却听不出任何情绪。
      “是吗……”弗朗西斯走神了,迷惘地望向窗外。“两根鱼竿”的旗帜正示威似的高高飘扬,红白蓝三色旗的中央,是他以为早就忘记了的洛林十字架,殷红如血。
      又是她。没想到负了她这么多次,过了这么多年,在他遭逢危难时,她还没有离开。弗朗西斯突然想笑,如果做到了忘恩负义,就一定能换来民族的强大吗?无论他以后再怎样去弥补,就算没有人指责他,“背叛者”的污名都洗不掉了。
      “面对着你的敌人,面对着骚扰,嘲笑,和对你的怀疑,你仍然坚持着你的信仰。即使当你遭到遗弃,没有任何朋友,你仍然坚持着你的信仰。即使面对着必然的死亡,你仍然坚持着你的信仰。圣女贞德,我但愿我能够如你一般坚持我的信仰。我请求你与我一同在我的战场上驰骋。帮助我谨记着我应该做的坚持。帮助我坚持着我的信仰。帮助我相信我有能力做出成功而明智的行动。”在刚刚结束的那场大战里,弗朗西斯又一次看到了死亡的阴影。而她的祈祷文,不知道被包括他在内的人们念诵了多少遍。
      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乡下丫头,永远不和“伟大”这两个字沾上边。可她实在比他坚强太多,他不想这样,但一直以来都是她在保护他,而不是相反。
      手指一颤,图案华美的细瓷茶盅磕出刺耳的响声。亚瑟像是被惊醒般抬起头来,怜惜地看了眼瓷杯,顺着弗朗西斯的视线望过去,正对上那面旗子。小小的十字架,就像单薄的火苗,或者少女倔强的眼神,直刺到人心里,一半痛楚,一半惴惴不安。
      “原来你没有我想得那么健忘。”长久的沉默,亚瑟的冷冷开口,脸上又戴回了那张严丝合缝的面具,看不出一点表情。毕竟在这件事情上,他根本没有说话的立场。
      他们,就是这样的“盟友”。

      Episode 3 Forgive

      他与贞德在一起的日子,一共是十八年又四个月零十七天。但只有一年多一点的时间里,弗朗西斯才知道她的存在。而她生命最后的一年,在唾骂和折辱中挣扎的一年,他却不在她身边。
      火刑之后,各种谣言开始流传。在这些传闻中,奥尔良的少女没有死去,而是隐姓埋名,过上了她一直期待却不可得的平静田园生活。二十多年过去,流言却因为新判决的发布而更加欣欣向荣,多愁善感的乡下妇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摇头叹气,用头巾擦掉她们总是过剩的眼泪。“上帝都看着呢”。得出这个结论以后,她们加倍努力地把这些话散布开去,仿佛这样就可以让圣女回来一般。
      但是弗朗西斯知道,这只不过是个绝望的愿望。他清楚地记得,在1431年5月30日的那个上午,他的心脏温柔地抽痛了一下,如同告别。于是他发现,本以为永远都不会弃他而去的少女,真的已经离开。而且,是他自己狠心甩掉了她伸过来求救的手。
      那个小姑娘活着时大概想不到吧?她化为灰烬以后,居然成了一大堆文人和剧作家灵感的来源。在学识上,他们比她强了太多,可没有一个人能像她那样勇敢。弗朗西斯从来没有完整地看过这种东西,理由很可笑,因为女主角总是选得太过漂亮。虽说喜欢美人是他的天性,但是在这里例外。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昏了头,才会晃到那家剧院里。本来只是没带伞想躲雨而已,而台上偏偏是新排演的一出戏《圣女贞德》。弗朗西斯没抱什么希望地看过去,好在这次的编剧没有那么自以为是,让演员声嘶力竭地喊出矫情到不像话的夸张台词,听得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他向窗外望了望,大雨没有一点要停的迹象。既然没有别的事情好做,把这出戏看完也不错。
      弗朗西斯起先还挑衅似的一处处耐心挑出剧中的错误,可是不一会儿就没了兴致。不管要忘掉也好,想记得也好,关于那个少女的回忆,在活着的人里他是惟一的一份,谁也抢不走。
      雨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停了,天色也暗了下来。将要落幕时,弗朗西斯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贞德在刑场上的情形,他从来都不知道,也没有想过去知道。
      台上那姑娘还是太妩媚了一点,但是他已经没空去注意。“是你……回来了吗?”眼前的人与记忆里融为了一体,弗朗西斯失神般盯住少女的每一个动作,好像这样就可以弥补几百年来的遗憾。
      他怔怔地看着她在火刑台上仰起头,把简陋的十字架抱在胸前。依稀有一滴透明的泪滑落,却根本不可能浇熄团团围在她身边的烈火与浓烟。
      满场的喧嚣与扰攘都在她身后如潮水退去,火光照亮她的脸,贞德双唇微微开合。那一瞬间弗朗西斯明白,纠缠他多年的心结,终于有了最后的结果。
      但愿我死而国生,死而无恨。已经有太多的人为他而舍命,这也是他们共同的心愿。既然如此,无论记得还是忘记,他惟一的选择,就是将他们看作为他铺出康庄大道的踏脚石,毫不怜悯地昂头走过,即使脚下每一步都踩踏着所爱之人的鲜血与亡魂。
      这明明是背叛没错,但是以国家为名,他已经得到了贞德的原谅。爱正是让他们分开的理由,他要走的路,没有人可以永远同行。而他能做的,只有不放弃地走下去,将爱过的人的肖像和名字流传后世,这也是他惟一可能的报偿。
      我甚至可以暂时忘记你,忘恩负义地活着,如果我只有这样才可能快乐,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

      最后一个以F开头的词,是他的名字,Francis。他有自信,这也是贞德留在世间最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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