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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周四-周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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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了下班时间,我伸了个懒腰,锤了锤背,关了电脑,收拾东西离开工位。
天已经黑了,太阳比我下班还早,夜幕早就已经降临了。
得快点离开,不然,赶不上有座的那列空轨列车。那班列车在八分钟后。
从这里到空轨站要走十分钟,跑步的话只要五分钟。跑不了更快了,因为这路并不适合跑步,而且,路上都是下班的人,这一程,全障碍通行。
如果我能在五分钟内进入空轨站,就能赶上八分钟后到达的那列列车。若是赶不上,就只能坐十一分钟后到达的那列极度拥挤的列车,那时候,别说座位,想要在空轨里找个地儿一动不动站着,都很困难。
三分钟的空余时间并不多,除去扶梯、安检,我还要买票。
用现金买票。
如今,这么做的人已经不多了,即使不算需要花钱才能植入体内的便捷支付模块,光是各种个人终端设备上必备的NFC功能就能使人在不到一秒内购票过机进站了。
一路错开人流,我在扶梯上噔噔噔跑着。
这是危险行为,相当危险。我曾经在扶梯上摔过一跤,从那时起,我便决定再也不要在扶梯上跑或走了。
没过两天,我就把决定修改为不在扶梯的首尾两端运动。在中段跑,就算摔了也能及时爬起来,不至于被卷进运行的扶梯里。
为了赶时间,没办法。
终于到了大厅,我熟练地反手从包里摸出几枚硬币,大步跨到无人使用的自动售票机器面前,选择终点,确定,投入硬币,等待。
机器已经很老了,现在还会使用机器的是少数老人——大部分老人都知道如何智能支付。
老旧的机器反应慢,我耐心等待着。
“轰隆隆——”,空轨驶过的声音从我头上响起,这是反方向的列车。
【开往废弃园方向的列车即将进站……】,到站提示声在大厅响起,这就是我要坐的那一列空轨列车。
“咔——”,机器吐出了单程空轨票,一个圆片。
我一下子扯出圆片,刷过检票机器,向楼上的等待区奔去。
终于是赶上了。
这一趟列车不挤,但这不意味着有空位。不过一般来说,穿过一节节车厢,仔细找找,是可以找到的。
寻找空座位的过程中,我避让着横七竖八支出来的腿。这一路,有人戴着夸张的硕大耳机摇头晃脑,有人戴着VR眼镜沉浸虚幻,有人腿上放着电脑在工作,更多的人或垂着脖子、或仰着脖子,在睡觉。
不算空轨行驶的声音的话,车厢挺安静的——若是有人吵闹,便会被充满怨气的打工人暴揍。
总算在空轨到达下一站前找到座位了,我呼出一口气,坐在空出来的角落里,掏出手机准备开始看书。
我的手机是十年前的款式,已经不好用了,但还能用,反正看看电子书是没有问题的。不过是作一个文本文件读取并展示的运算嘛,这花不了多少算力,在我出生之前的手机都能轻松实现这个功能。
我还要坐两个小时,正好把早上没看完的书看完,真好。
长时间的行程意味着高票价,我每天花在通勤上的钱比花在吃饭上还要多。
没有办法,郊区的房子便宜。
没有办法,我这样的人,时间就是不值钱。
空轨到达下一站,一窝蜂的打工人涌进来,小小吵闹后车厢重新变得安静。这些人便不如我幸运了,我毕竟是可以一直坐到下车的。
如此往复,有的人进来,有的人离开,车厢里的人先是增加,又慢慢减少,直到到达我车票上的终点。
但不是我的终点,我还要再走一站半的路。不继续买票是因为,再多坐一站,票价就要贵一块钱。
能省一块是一块,毕竟,我的工资只够养活0.8个人。
这已经算好的了。
有经济学家推算过,该城市一个打工人的平均工资仅够养活0.6个人。
剩下0.4个人怎么办?我也不知道。
或许,这就是赛博城市犯罪率高的原因吧。
在机子内交还车票,从空轨站出来后,我拉起兜帽,低头快步向前走着。要快点回家。租的房子就是家。
天早就黑了,也没有星星。
倒不是月黑风高,单纯光污染严重,看不到星星而已。
路灯是暖黄色的,很温馨,相当温馨,给疲惫了一天的打工人照亮回家的路。如果不考虑很多路灯早就坏掉了的话。如果也不考虑道路两旁五颜六色光污染广告牌的话。
我尽量缩在阴影里走着,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前面有个小巷老是有人闹事,不安全。
可是一直没人管。政府说没钱花在安保方面,因为收不到税。可大家工资都低,缴不了多少税,没办法。而且很多人不以工作为生——那点钱根本不够——而是靠犯罪得到钱活着。
这样,赛博城市便愈发乱了。
我对犯罪不感兴趣,我只想安稳活着,和我的恋人一起。
马上就可以看到她了。光是想到这点,我的脚步就变得轻快起来,长时间工作和通勤带来的疲惫便和大雨过后空气中的灰尘一样,全被带走。
我总疑心会在走回去的这条路上出点意外。这不是悲观,只是,当人精神美满时,内心总会有意外即将发生的不安感。
好在,事实证明我多虑了,我一路畅通无阻、平平安安回到了家门口。
我正摸出钥匙准备开门,门就自己打开了。
“回来啦!”她站在门口,笑着对着我。
我叹了一口气,先走进去关上门,才板起脸对着她,声音也变得严肃起来,“和你说过很多次了,我带了钥匙,我自己开门就好了,不要主动开门,万一外面是坏人呢?”
“我能分辨得出你的脚步声嘛!”她盯着我的嘴巴。
每每她这样看,我总是很想吻她。但其实,这只是因为她看不见,只能对着声音发出来的地方罢了。
我取下背包,脱下外套,一路偏过头不去看她,“可是万一有人模仿我的脚步呢?或者把我的脚步声录下来,骗你开门,你真的开了,怎么办?”
随随便便就打开门,真的很危险。
“那样我肯定也听得出来的,我的耳朵可灵了!”她在我的背后说。
她不在乎,可我总是多虑。每天都有恶性事件发生,我没办法不多虑。对于她的辩解,我只能很轻很轻地叹一口气。我不愿在她面前表现出任何负面情绪很重的样子,哪怕是叹气声稍微重一些。
她又说,“你就是看了太多的新闻,总是活得畏手畏脚。”
我没办法反驳她,毕竟她确实比我要乐观,而且她确实也看不到新闻。
“去洗澡吧。”纵使看到她后精神放松不少,身体上的累总归是不会凭空消失的,我现在只想快点躺到床上去。
在工位和空轨座位上坐了一天,我的背很痛。
……
人不是一躺在床上就能很快睡着的,倘若我真的能如此,那我会觉得我的人生很没意思。我拿过手机,点开新闻媒体软件,打开无障碍使用里的读屏功能,和她一起听起新闻来。
这对我的古董手机就有些困难了,现在的软件越来越臃肿,我手机老旧的操作系统和硬件配置,运行这些软件来卡卡的,即使我已经很久不升级这些软件了。应该有好几年了吧,我不记得上一次升级新闻软件是什么时候了。我总感觉我已经在赛博城市里生活了很久,明明我小时世界还不是这样子的。
我没有钱换新的手机。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新的手机都没有无障碍功能。
因为,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有障人士了。
手断了?换个新手吧,您是要不锈钢的呢?还是树脂的?还是其它高级的、低级的材料呢?这里这个手还有毒理分析的功能哦。
眼睛看不见了?换个新眼珠吧,您是要这款带红外功能的呢?还是这款显微的?这边有一款可以上网,这边这个可以投影,或者要不花大价钱购买集成所有功能的眼珠子?
反正,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科技公司做不出来的产品。
就是太贵了。
我的恋人用不起。
可是这和手机不开发无障碍功能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有障人士就是“不存在”了。
因为不止手机,就连外面街道上的无障碍设施都消失了。
本来,世界还没有赛博起来的时候,这座城市的无障碍做得还挺好的,一位身上少了点什么或者多了点什么的人在这里,几乎不会遇到什么障碍,就和我这种身上不少点什么也不多点什么的人一样,可以正常生活。
后来……后来就变成这样了呗。
对于这个社会,我的恋人从残疾人,变成有障人士,变成正常人,突然一下子,又变回了残疾人。
她根本没办法独自出门。
出去能干什么呢?所有的设施都为我这种不少点什么也不多点什么的人设计,除此以外的所有人的生活都不在考虑范围内。
赛博啊赛博……
我们住在没有电梯的楼房的顶楼,因为顶楼阳光好,在家她也可以晒太阳。最主要的是便宜。
按照统计,我一个人的工资收入能养活0.8个人,租这个房子,花了0.3。这0.3当然也覆盖了她的住房费用,所以,只要我们两个人在其它方面总共花0.5,我们的生活就可以持续下去。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即使一日三餐只喝营养液,我们也得各花0.3,加起来就是0.6,大于0.5,超支了。
更何况,生活不止吃喝,我也不想只喝营养液。
以前,营养液刚被研发出来的时候,我还喝过不少,这可以节约时间和金钱,我也很愿意尝试新奇的东西。
可很快便有营养学家指出来说,营养液虽然能补充能量,也包含了各种微量元素和维生素,但一点也不健康。比如,它不含纤维素,对消化系统不好,若是人一日三餐都喝,会便秘。
所里的事,虽不在头,却是头等大事。我说的是厕所啊。
所以很快,食品科技公司就往营养液里加了纤维素。那之后它虽然还叫营养液,实际上却变成了营养糊。自从它的外观变得奇怪起来后,我便不愿意再尝试了。准确地说,在那之前我就喝腻了。
不喝速成且便宜的营养液,我们只能手动做饭。
超市里的菜很贵,不管是普通的食材还是高级的有机食品,都不便宜。据说,有的超市还有每天日照和运动充足、采用天然食物喂养的动物的肉,不过,那样的超市我是不敢进的。
我自己过得都没有那样的动物好!
去那样的超市,只会让我徒增烦恼罢了。
好在,晚间超市总会打折,在打折的食材里挑一挑,能以极低的价格挑到不少好东西。
当然最终肯定还是比营养液要贵。可只有这样,我才能觉得自己真真切切地活着,而不是像个机器人每天定时充电一样喝三次营养液。
她还有一些存款,再加上我的工资,我们靠这点钱尽量使自己活得像个人该有的样子。
新闻软件终于打开了,她和我靠在一起认真地听新闻,没有注意到我的走神。不少新闻我白天就听办公室的同事们谈论过了,再了解一遍,便不会专心。
其实她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听,我们只是想要一起做一件事罢了。
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在想其它事的自己很过分。
我往她那边靠了些,闭上眼和她一起听。
今天,在本城,有哪里发生了爆炸、哪里发生了枪击、哪里发生了械斗……赛博生活,丰富如斯。
曾经,世界还没有赛博化的时候,我还挺喜欢看赛博题材的小说的。小说里的主角,往往天生骨骼清奇——有可能是与众不同的人类,也有可能是机器人,反正就是有着独特的背景,这些人啊,拳打傲慢科技公司、脚踢黑心医药企业,总之,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曾经,我也幻想着,如果我在那样的世界,我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我真的在这赛博世界里了,我是默默无闻、收入仅比平均水平高三分之一的一个人。
这也不能怪我嘛!那些小说都着重描写特殊的人,特殊的主角有着特殊的朋友和敌人,我也便只能往这方面幻想。若是有小说写了赛博世界里普通人的生活,我肯定不会做这种白日梦了。
往好了想,我的收入比平均水平还要高呢。
“……以上就是今天发生新闻。我们明天再见。”
这就是除去空轨阅读外,我唯一的晚间娱乐。
新闻播完最后一个字,我们该睡觉了。
……
我醒过来。
这间屋子朝东,我们的床也朝东,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会直直地打在我脑袋后面的墙上。等阳光移动到躺下的我的脸上的时候,我就该起床了。
她早就醒了,在我旁边。
我们互相依偎着,亲吻,一直黏糊到阳光照过来,才爬起来。
其实我不用起这么早的。
我还可以晚两个小时起床,再去上班也来得及。
准确地说,我昨晚就不需要睡得那么早。
可是,晚上没有阳光,如果我选择在早上外面亮着的时候睡觉,我的生命中,阳光会少一块,黑暗会多一截。而且,早上是人精神最饱满的时候,我希望把这段时间花在我和她身上,而不是一动不动的通勤。
我们坐在阳光下,享受清晨的宁静。
本来早上是没有这么安静的,曾经这个时候,不少人已经起床干活了。做早餐的、卖早餐的、各种早班工作……往往这个时候外面已经有了车驶过的声音和人的叫喊。
不过现在,很多人,准确地说几乎所有人,都喜欢赛博城市的夜生活。
各种颜色的霓虹灯闪烁——主要是让人警觉的冷光;机车驶过的轰鸣声——主要是穿透力强的低频噪音;奇怪的气味——主要是劣质营养液的甜腻味道……这一切我都不喜欢。
白天无所事事的人,到了晚上便换上了另一幅面孔。晚上嗨过后,这些人白天又要补觉。所以每天早上外面都安静得可怕。
这里的平均起床时间每一年都在后延,而我和她,就是少有的几个竭力使这个时间增速变慢的人。
熬夜会让人变蠢,我才不要熬夜。
据说那些个大企业的股东也不熬夜,天天早睡早起,作息健康极了。
人上人还在轻松往上,人下人却总是容易因为过大的压力而停步不前,甚至越来越下。赛博就是这样。
我和她像异类,在不知道什么位置卡着。不过,说不定,我们这样的人有很多,异类的是别人。
沉默的大多数嘛!
“明天想去哪里玩?”我打破清晨的沉默,问她。
明天是休息日,我得以拥有大段空闲,而不是像工作日这样,被长时间通勤挤得只有早上两小时的放松时间。
“我想去逛超市!”
逛超市是我们都喜欢的活动。超市很有人味儿,会让我们觉得自己是真实存在的。但是,我们每周都要逛超市,买打折的东西,逛超市不能算在玩里面。
“除了逛超市,还有呢?”
她摇摇头,“就在家里休息吧。”
她在照顾我的感受。工作五天后,我总是不想动,只能在床上躺尸,这种时候,再让我出去玩,我只会倍感疲惫。可她连着五天在缩在家里,我希望她能多出去,感受一下外面。
风啊、人声啊,还有被太阳烤焦、能让人脚底感觉到热的大地啊……这一切,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都是体会不到的。
可她没办法一个人出去。
我有些难过。对于这种难过我已经习惯了。可我还是难过。
“后天要不要去爬山?”我问。
我明显感觉到她变得开心,但是她没有直接表现出来。“哪一座山?”她问。
我想带她去爬这里最高的一座,但她肯定不会同意的。她不想麻烦到我。
“最高的那座。”我说。
我不想随便说个不高的山,然后其实带她去的是最高的那座。我不想撒这种善意的谎言,我更希望她不要觉得会麻烦到我。
有什么麻烦的呢?看见你开心我也会开心啊。我看着她在阳光下的脸,在心里说。
她便不说话了。
看不见使她对气氛的变化比常人更敏感。她知道我不觉得她麻烦。
可是,这和她觉得她会麻烦到我不冲突。
“等到后天再说吧。”最后,她这样说。
“好。”
她没有直接拒绝,我便知道,她让步了。
“好啦,早上想吃什么?我去做。”
……
吃完早饭,我打开同样是十年前的笔记本电脑,看看有没有游戏代练的单子。
很少有人会早上起来玩游戏,大部分这个时间点在线的玩家,都是把夜熬穿了的家伙。这时候,我再使用好好休息了一夜、精神状态饱满的大脑,以刚刚吃下去的早饭作为能量驱动,痛击那些熬得头昏眼花、五脏六腑大叫着撑不住了的玩家。这样能轻松越级打人,比正常给单主打单子要快捷不少。
这也是要早起的原因之一。
我靠这个再挣一点钱。单子不是总能接到的,我没有太多时间花在游戏上,也不是技术高超的玩家,一般,平均一个月能有挣到能养活0.1个人的钱就算很不错了。
今早就没有单子。
也好。
我合上屏幕,又和她说了好久的话。
说我昨天看的书,说她昨天看的书,说我回来的时候发现外面哪里又新建了一座高楼,说她无聊的时候在互联网的犄角旮旯发现什么有趣的玩意儿……直到我该去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