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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夏日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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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妈死了。
死因是恶性肿瘤。肿瘤从乳腺的细胞里挣脱出来攀着肺,攀着大脑,然后把一个不到四十岁的女人拽入棺材。
舅妈的葬礼上哭得最大声的女人是一个见过两面的亲戚,她没有哭声,含着轻飘飘的情感哀叹:命好苦啊!命好苦啊!留下的小孩怎么办啊!
我哭不出来,看向舅妈的妹妹,我也叫她二姨。
妹妹说,姐姐,只有二姨在难过。
我没有说话。我参加的葬礼太少了,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该说什么,拿起手机看了下温度。
星期三。七月。夏。
进入夏日葬礼副本的npc三三两两盘腿或坐或站或躺在阴凉地,男人抽烟,女人聊孩子、孩子的学业、孩子的婚姻、孩子的孩子,问我怎么不说话。
我说游戏大厅要有一个安静的玩家。
开玩笑,我说天气太热了。
舅舅说她从小就这么文静,不爱说话。
对方立马说好女女,文文静静的多好,多省心,女儿就是比儿子好哇。
妈妈听到了,突然说起了与舅妈、葬礼无关的事情。
我松了口气。我的脸皮没有那么薄,不会因为自己没有谈资而感到无法呼吸,但眼睛的离开多多少少让我感到放松。
我仍不说话。
葬礼很……普通,或者说和农村举办的婚礼没有区别。因为我参加最多的宴席就是婚礼,只能拿这个比较。到了被催婚的年纪,我没有办婚礼,出席了一场葬礼。
我一向不是一个愿意表达好奇的人,只在装模作样或没话找话的时候做个猫。
此刻,我想问太阳,为什么夏日的葬礼还是这么热?
太热了,妈妈告诉舅舅我哭得停不下来。舅舅朝着我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我热得洗了好几次脸。那不是泪水,是井水。
妈妈在撒谎。
葬礼上的男人没有一个流泪,女人没有一个不哭嚎。年轻的女人拿着纸巾摩擦眼睛,上了年纪的女人扯开喉咙哀怨又清晰地安慰舅舅。
记完礼钱后,宾客们席地而坐,葬礼安静地吵了起来。
一个嗓门很大的亲戚和老公开始拌嘴,周围的人拉架,葬礼和婚礼确实没有区别,稀松平常,仿佛灵堂里躺着的不是一个死去的女人,只是睡着了。
我小时候在姥姥家过年就这样,睡着了永远有人在说话。我希望自己能安安静静待着,但从不如我所愿。一个小孩不需要安静,给作业、教育和食物就够了。
舅妈需要安静吗?我不知道。
她死了。她永远安静了。
中午在殡仪馆吃饭的时候我发现自己饿了。
饭很好吃,现杀的羊肉,打了农药却齐整的凉菜,炸糕也外酥里软,我和妈妈妹妹坐在一桌吃饭,埋头苦吃的同时应付来来往往的npc的随机对话。
可惜我已经不爱点对话框了,对任何剧情都懒懒的。
吃完饭,我和妹妹、妈妈、二姨帮忙收拾东西,聊天的时候我发现姥姥姥爷没有来,舅妈高龄生下的第二个儿子也没有来。
据副本提示,小孩子来了葬礼会丢魂。
舅妈家二姨的小孩也来了,草草在手腕上绑一根红绳居然解决了葬礼的debuff。
我想起舅妈去外地治病,大儿子交给舅妈家二姨,小儿子交给姥姥姥爷,还有无业游民的我。姥姥经常和我聊天,虽然是她说我听,但她说话的欲望很满。姥姥很担心第二个孙子的身体健康,因为舅妈生了第二个孙子没多久就患上了乳腺癌。姥姥还说之后结婚不能找穷人家的女儿。
那个时候,舅妈还没有死。
到了黄昏,我跟着绕大圈,按资排辈地磕头、上香,不懂这个环节的意义,我也懒得探讨,只知道终于不热了。
可是,夏日葬礼副本没有结束。晚上还有宴,明天早上要真正的埋葬舅妈。
晚上我又饿了,吃了一大堆好吃的东西,和一堆不认识的人在酒店的房间里睡觉。
我醒得很早。
没结婚的女人不能参加棺材入土的剧情。
我跟着走了入土前的剧情,家人们要看看死者的遗容。
妹妹哭了。她说,突然好难过。被感染的。
我以为妹妹被吓到了。
我被吓到了。
死人好可怕。
我想起舅妈死的那一天,我坐着车来到舅妈住的乡镇医院,妈妈和二姨好像很累,我因为晕车脸色也很难看。
舅妈已经不能说话了。她再也不能嚼舌根了。舅妈最爱嚼舌根和偷东西,二姨原谅她,妈妈不能原谅她。所以妈妈不算特别难过。舅妈没有头发,不能走路,不能自理,看不清,听不清。
但她的心电图还在活动。
病床边的人等着她咽气。
好安静。
舅妈要死了。
舅妈的唇开了个口子,舅舅凑到她跟前,她没有说妈妈或者儿子,她只是张开嘴,最后一次呼吸。
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