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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落花镇·七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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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路尽,暖风拂面,积雪化尽的泥土散发出生机。
我依旧背着柳照歌,踏过几场绵密春雨,鞋底沉甸甸沾满了泥泞。
他内伤未愈,伏在我肩头,偶尔压抑不住低咳,鲜红的血点溅在我洗旧的衣襟上,刺目如残梅。
我忍不住斥道:“再咳下去,我真找口大药缸把你腌起来!”
他气息微弱,声音却带着笑意:“药汁苦涩……你身边有甜味,我得多忍忍。”
心绪莫名一乱,脚下险些打滑,我暗自啐道:花言巧语,信你才怪。
雾气散尽,一座小镇呈现眼前。镇口无匾,唯有一株极古老桃树,花开得恣意汪洋。风过处,花瓣如雨纷扬,落满我发间,也沾上他衣襟。
我伸手接住一片花瓣,那花瓣触手即化,一缕奇异香气直钻心脾,仿佛在敲击某个尘封的角落。
柳照歌低声道:“是七情花,一瓣一情动。莫要沉溺。”
我撇嘴:“我这点七情六欲,早被那些副本啃得差不多了,怕什么。”
话音未落,花雨骤然急促,仿佛在回应:便是残渣,也要啃噬干净。
镇门旁设一小摊,摊后坐着一位白发老妪,发间斜插几朵落花,面容慈祥如佛。摊前木牌上书:七情铺,一情一两银,一两银买断一生念想。
我觉得稀奇:“七情也能买卖?”
婆婆笑吟吟望向我:“旁人不能,你能。”她目光落在我腕间红印上,“你缺了两味,可要补齐?”
我挑眉:“缺了哪两味?”
“惧,与悲。”她枯指轻点,“你过往副本中流失的,老身嗅得出来。”
柳照歌上前一步,挡在我身前:“婆婆,我们无需交易。”
婆婆眯眼看他:“少年郎,你的七情亦有缺损,独缺一个‘喜’字。买二送一,不亏。”
我侧目看他:“你也缺?”
他苦笑:“在遇见你之前,不知欢喜为何物。”
心口像是被花瓣轻轻撞了一下,我却嘴硬:“油嘴滑舌,回去再跟你算账。”
婆婆袖袍一挥,漫天花瓣化作流光,分别钻入我的鼻息与他的耳中。
眼前景象骤变:
幼时村庄,雪夜狼嚎,我被捆绑欲献祭井口,恐惧如墨汁泼洒,瞬间淹没心神。
画面流转,娘亲病榻前,咳血不止,我跪地痛哭直至失声,悲伤汇成无声河流。
景象再变,竟是柳照歌年少时,青衣单薄,独坐折柳桥头,日复一日卖酒无人问津,面对茫茫白雪,眼中空寂,无喜无悲。
我心口揪紧,下意识想伸手拥抱那个孤独少年,幻象却骤然破碎。回归现实,竟已泪流满面。
婆婆笑道:“情已归还,诚惠一两银。”
我摸索钱袋,五金银子深藏鞋底,掏出一两递过去。
婆婆收下银钱,枯瘦指尖划过我掌心,留下一条血线,那血线竟化作迷你花朵,融入血脉。腕间红印颜色骤然加深,如饱食的凶兽。
柳照歌亦被划破掌心,他胸口那“姜”字旁,悄然多了一个小小的“喜”字,鲜红欲滴。
他闷哼一声,却漾开笑意:“原来欢喜……是这般滋味,带着疼。”
婆婆眯眼:“疼过,才记得住。”
黄昏时分,镇中心锣鼓喧天,花车巡游。车舆扎满七情花,顶端立着一位红衣女子,头戴花冠,面纱随风轻动,如火焰摇曳。
镇民欢呼:“花魁出行,七情有主!”
花魁扬手,花瓣洒落。花瓣沾身者,顿时七情上面,或哭或笑,状若癫狂。
一片花瓣悠悠飘向我,我正欲抬手,它却拐了个弯,钻入柳照歌袖中。
他身形微僵,眼尾泛起薄红,唇角却不由自主地扬起,似醉非醉。
我急忙推他:“喂,醒醒!”
他眸光含水,声音低软缠绵:“无咎……你怎生得这样好看?”
心口像是被重锤击中,“咚”的一声,砸出个坑来。
花魁目光落在我腕间红印上,面纱微动,声音清冷:“七情有缺者,可入情炉。”
镇民哗然,目光齐刷刷聚焦于我,炽热如火,仿佛看着稀世珍宝。
我心道不妙,拉住柳照歌欲退,人群已如铁桶合围。
婆婆淡然解释:“此炉非火炉,乃七情鼎。缺情者以身献祭,可补全镇七情脉络,换得百年花雨丰沛,镇民同寿。”
我冷笑:“我命硬,不当别人的柴火。”
花魁抬手,花瓣化作绳索缠住我的腰,欲将我拽上花车。
柳照歌拔开酒壶,酒液凝剑斩向花绳,绳断即生,越斩越多。
我挥剑相助,剑锋却被花瓣死死咬住,动弹不得。
花魁轻语:“由不得你。”
面纱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真容——竟与我有七分相似,唯独眼尾多了一滴朱砂泪痣,仿佛在替我流泪。
我一时怔住,花瓣趁势发力,将我半截身子拖入那花心深处的黑洞——情炉之中。
柳照歌目眦欲裂,扑上来抓住我的手,却被狂暴花瓣击开,嘴角溢血。
他眼中狠色一闪,指尖划破胸前“喜”字,鲜血激发红光,炸开周遭花瓣。他趁机跃起,抱住我的腰,两人一同滚出花车。
人群大乱,花魁震怒,花瓣化作漫天针雨,倾泻而下。
我反身护住柳照歌,滚到摊位之后,扯下那面“七情铺”布幡,幡布猎猎作响,竟暂时挡住了致命花针。
针雨暂歇,花魁立于车顶,面纱重掩,声音冰寒:“今日可逃,三生难避。七情不全者,花镇不容!”
我背起柳照歌,纵身跃上屋顶,踏瓦疾奔。
身后花瓣汇聚如红色火龙,张口欲噬。
我咬破指尖,以血为引,凌空书写一个“惧”字。
字成,黑雾弥漫,雾中隐现狼嚎鬼影,追兵为之胆寒,步伐滞缓。
我再写“悲”字。
黑雾化冷雨,雨落花凋,镇民触景生悲,泣声四起,追击之势顿消。
趁此间隙,我跃下屋顶,钻入窄巷。巷尾,那株古老桃树静静伫立。
树干有洞,我背负着他钻入,树洞随即闭合。外面花瓣撞击树干,化作一场香雨,簌簌落地。
树洞之内,别有洞天,温暖光亮,甚至有简易床榻与酒壶。
柳照歌瘫坐在地,胸前那“喜”字光芒黯淡,如灯油耗尽。
我撕下衣襟为他包扎,手微微发抖,嘴上却不饶人:“下次再这般逞英雄,我先敲掉你的虎牙。”
他虚弱地笑:“喜字若没了,我便笑不出。往后,要多靠你笑给我看了。”
眼眶发热,我强仰起头:“笑什么笑!我好不容易补全七情,你再弄丢,看我不揍你。”
他抬手,用染血的指尖轻轻擦去我眼角湿意,温声道:“无咎,我的七情里,如今只剩你了。”
心口那点强撑的坚硬,终于被这句话彻底击碎,再也无法伪装无恙。
桃核深处,花香凝聚,幻化出花魁的身影,却只有巴掌大小,悬浮空中,那滴朱砂泪痣格外醒目。
她空灵的声音响起:“我乃你所弃之‘惧’与‘悲’,化形为花,守此镇待你归来。”
我怔住:“我丢弃的情感……化成了你?”
小花魁点头:“你弃我于副本,我聚形于此。你缺,我便补。今日起,我重归于你。”
说罢,她化作一道流光,没入我心口。腕间红印一阵灼热,仿佛某种残缺被悄然补全。
眼前再次浮现过往:
雪夜井边,被缚献祭时,心中恐惧仍在,却不再淹没理智,而是化作冰冷的求生欲。
娘亲病榻前,悲伤依旧撕心裂肺,但泪水之后,是擦干眼泪转身煎药的坚韧。
情感回归,不再是我的软肋,反而成了守护心神的铠甲。
我泪流满面,却由衷笑了:“原来……惧与悲,亦可如此温柔。”
柳照歌凝视着我,眼中带着欣慰:“七情圆满,你整个人都更明亮了。”
我擦去眼泪,转身用力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肩头,声音闷闷的:“亮不亮不知道,疼是真的。”
他回抱住我,手臂微微颤抖,声音轻柔得如同叹息:“疼就喊出来,我在这里。”
眼眶更热,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扬起。生平第一次觉得,疼痛之中,也能生出几分欢喜。
小花魁回归本体,外界的老桃树瞬间花谢,枝叶间却结出一枚果实,状如桃核,名为“情种”,悄然嵌入我发间青丝。
柳照歌胸口那“姜”字旁,隐隐又浮现一个极小的“惧”字,如同备份,鲜红闪烁。
小木马残存的镜片上,再次显现字迹:七情集,归一启。
我眯起眼:归一界的大门,终于要开启了吗?
冰雪消融,桃花落尽,远方青山轮廓依旧,晨曦为天际铺上流金。
我作势要背他,他却伸手揽住我的腰,分担了重量。
我侧过头,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声音虽轻,却无比坚定:“无咎,下一程,我们去何处?”
我望向那光芒渐盛的天际,仿佛看到第九界的轮廓在招手。
“先去个安稳地方,把你这身伤和这满身情债都养好。然后,去第九界,砸烂那套玩弄人命的天道齿轮。”
他低笑,唇瓣轻触我的耳廓,带来温热触感:“好。我陪你,砸到天涯海角,也陪到海角天涯。”
日出东方,金光洒落,将我们斑驳的身影镀上温暖色泽。
我抬手,接住第一缕阳光,如同接住了充满未知却不再孤独的未来。
柳照歌握住我的手,十指紧紧相扣,掌心的温度交融,仿佛将两条漂泊的命运,缠绕成一股。
我低下头,唇角弯起,轻声道:“柳照歌,七情好不容易满了,我怕再弄丢,你可得帮我看好了。”
他收紧手掌,声音低沉而郑重:“我看着。一辈子,绝不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