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故事系列》林白Ansis

13、竹亭②

　　快入夜时，江上一切都朦胧起来，岸边的柳树被风撩动，影子似乎映在月亮上了，大雁鸣叫飞过。
　　宋游取了坛酒，灌一口下去只觉得诗兴大发，最后吟出一句“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来。
　　“这句可不像是乡野村夫能随口吟诵的，”不知何时，苏怀已站到了他的身后，“宋公子之前还是太过谦虚了。”
　　“苏公子不妨也展露一下？”宋游把酒坛递过去，“喝么？”
　　“你看得见远处山水，我却只能够觅得近处良人，”苏怀举起酒坛饮了一大口，望向宋游，“水晶席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
　　宋游还没来得及品味到那层意思去，就听得苏怀自嘲起来：“我心中并无大志，也不想站在高位，可惜早被俗世困住，蒙蔽双眼，再不见山水。”
　　“有什么困住不困住的，不想做便不做，想脱离世俗就去寻法子。”宋游盘腿席地而坐，语气平缓却字字坚定。
　　苏怀也坐下来，把酒坛递还给他，轻笑着摇头：“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就好比宋公子，你明明不想同我走，却不得不同我走，是一样的。”
　　“……”提起这个，宋游就有些来气了，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恶狠狠地说道，“你们困不住我，无人能困住我，我志在山水间，清风共逍遥。”
　　“说得有理，”苏怀垂眸，“是我自己把自己给困住了。”
　　后来就没再交谈了。
　　宋游仰着头，把剩下的酒饮尽，正好深夜，这艘船缓缓停泊在岸边，周遭静谧，只听得见流水清动。
　　苏怀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却突然停下来，声音沉闷：“我一直都在找一个人，一个可以让我看到江山的人，可等我找到却也乏了，觉得简直毫无意义。”
　　宋游刚干了一坛酒，已有了些许醉意，一个不留神就撞上了苏怀的后背，后退两步倒是清醒了一瞬。
　　“找到又如何呢？像我这种身不由己的庸人，就算看得见江山，也离不开丝竹案牍，只能把那逍遥自在的仙人也给脱下水祸害了，何必呢？”
　　他说着，侧目看了眼宋游，最终叹了口气，还是说了下去。
　　“等入了东宫，宋公子便忘了苏怀这个人吧……”
　　说着，竟然把自己都逗笑了。
　　“宋公子应该也并不想记得在下。”
　　他扬扬手，继续大步向前走去。
　　“待太子扫清阻碍，你想走便走吧，去游山玩水，哪儿都行。”
　　“就是别困在那朝廷。”
　　……
　　苏怀带着宋游进了东宫，在客房里住下，就趁自己还有事要和他先告辞了。
　　第二天早上，送油，准备去见见那位太子，又一个小丫头进来，给他说太子殿下被宣上殿去了，暂时见不到。
　　往后几天皆是如此，苏怀一直都没回来过，那位太子也是根本就见不到，每次去找，不是“在忙”就是“歇下了”。
　　摆明着是不想见他，宋游便没再自讨没趣去求见了，可又实在无聊得紧，就常和那些下人交流，倒也是混了个面熟。
　　负责照料他的是个名叫小荷花的姑娘，明显没被什么人坑害过，还不知人心险恶，天真烂漫极了，混熟后什么话都敢往外蹦。
　　在这宫里见多了说话会拐弯抹角的，宋游对这个性格直率的单纯小丫头好感度就很高，没事就爱找她说说话，听她讲些宫里宫外的趣事儿。
　　小荷花讲的最多的，就属那位太子殿下。
　　每每提及此人，这姑娘就跟彻底打开了话匣子似的，完全停不下来。
　　说太子有多好啦，多关照他们这些下人啦，多勤奋好学，多聪慧，多好看啦……
　　宋游每次听完都会回忆一下原文里所描写的那位心狠手辣、暴虐无常、滥杀无辜的太子聂怀，然后怀疑自己穿越的到底是不是那本书。
　　但只要一想起苏怀这人，宋游就确认自己没搞错——苏怀，多狡猾的一个人，轻而易举封死他所有退路，逼得他不得不投奔太子，一个下属都这般厉害，他之上的那位太子也绝不会是什么良善之辈。
　　到底还是小丫头太单纯了，看不懂人心险恶……宋游想着，叹了口气。
　　不过他也摸不透苏怀当初在岸边给他说的那一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叫自己“忘了他”？那句“别困在这朝廷”又是出于什么心思？
　　想了半天，宋游抬起头，微微阖眼叹口气。
　　他果然还是无法理解。
　　小荷花正讲到太子殿下特别照顾朋友那段，听他叹气，以为他不信，于是嘟起嘴，很较真地说：“是真的，殿下对朋友都很好的。”
　　“嗯。”宋游敷衍点头。
　　“你不也是殿下的朋友吗，我跟你讲啊，”小荷花神秘兮兮地说，“殿下可是特别关心你呢，让我每天都跟着你，记下你在干些什么，然后听我讲给他听！”
　　宋游：“……”
　　这尼玛是监视吧？！
　　真想告诉这个傻丫头，那不叫关心，恐怕他周围还不止小荷花这一个“人形监控”吧。
　　宋游想到自己周围所有聊过几句的下人，暗地里或许都在帮着太子监视自己，就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他很讨厌这种感觉，微微皱着眉头，过了不久，又舒展开来。
　　罢了，居然聂怀喜欢听，那自己就让他听点劲爆的，恶心死他。
　　于是故作忧伤地垂下头，对小荷花说：“我自然知小太子对我的关心，可我当真配不上这份友谊，唉，小荷花，你应当也看出来了，我其实……”
　　小荷花果然被勾起了兴致，一脸期待。
　　“我其实……”他顿了顿，叹息道，“罢了，罢了，不提了。”
　　小荷花顿时急了，一个劲儿地追问：“你其实什么呀？不要‘罢了罢了’，你快说吧！”
　　直到下午，宋游才装作被她磨得实在没办法，松了口：“那我告诉你吧，我有龙阳之好，我……”他放轻声音在小荷花耳边缓缓说出那句话，小丫头的脸肉眼可见地红了。
　　她捂住自己的嘴巴：“这，这也太……”
　　“嘘——，”宋游打断了她的感慨，眨眨眼睛，“可千万别告诉任何人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