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丝花与二向箔》叶辞树

65、尘埃下的烙印

　　通讯频道里一片死寂，只有能量残余导致的细微电流噪音嘶嘶作响。玄北寰的全息影像凝实而稳定，那双深邃的眼眸隔着虚空，牢牢锁住时漪。他的问题像一道精准的光束，直射她努力掩盖的核心。

　　时漪看着影像中那张脸，生死一线的惊悸还未平复，而更深层的秘密，如同沉船般要被拖出深渊。他知道了她是星铭者，知道她伪装身份，但他不知道的是……这具承载火种的躯壳之下，烙印着什么。

　　一股比面对死亡更甚的寒意攫住了她。坦白火种身份需要勇气，而揭开下一层真相，则需要撕裂自己的勇气。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

　　“北寰，”她的声音轻得像尘埃，“你知道我是火种，是观察者。但你没有问过……我究竟‘观察’了什么，又‘记录’了什么。”

　　她微微侧头，避开他过于锐利的目光，仿佛那目光能灼伤她即将出口的话语。“星铭者……并非简单的文明记录员。我们是……‘文明墓碑’的篆刻者。当一个文明走向不可避免的衰亡时，我们的使命，是亲历其最后的时刻，客观、冷静地……记录下它消亡的全过程，分析其陨落的原因，将其作为数据库中的一则案例，警示……或供后来者研究。”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留下深深的印痕。“我所在的上一站……是卡伦文明。我目睹了那个拥有灿烂艺术的星系，因为资源枯竭和内斗，在持续三百年的战争中，一步步化作焦土。我记录下他们最后一个诗人吞枪自尽，记录下母亲扼死婴儿后再自我了断……我记录下一切，不能干预，不能流露感情，只能……记录。”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那些被她强行封存的画面疯狂冲击着意识的堤坝。“而在此之前，是雷克斯机械文明，它们追求绝对效率，最终被自己创造的AI反噬屠戮；再之前，是崇尚灵能的艾尔族，因精神失控集体陷入永恒疯狂……我穿梭于一个又一个墓场，看着它们升起，辉煌，然后在我眼前崩塌、冷却。我的数据库里，塞满了文明的‘死法’。”

　　她终于抬起泪眼，看向玄北寰，那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自我厌弃。“这就是我，北寰。一个职业的‘送葬人’，一个身上沾满无数文明临终哀嚎的幽灵。我来到帝国，伪装观察，是因为在我的评估里，帝国扩张主义盛行，内部派系暗流涌动，科技树存在致命缺陷……它符合多种‘文明消亡模型’的特征。我最初靠近你，是想近距离观察一个可能步入衰亡的文明，以及它的……‘战神’最终会如何陨落。”

　　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说你双手沾满鲜血，是帝国的刀。可我……我的灵魂里，浸透着无数文明的挽歌。我比你……肮脏得多。我甚至不敢让你触碰，怕这冰冷的‘死亡气息’玷污了你。”

　　这就是她最深层的恐惧，比火种使命更甚——她害怕自己本质上是一个不祥的存在，一个与“生机”和“希望”背道而驰的死亡见证者。她贪恋玄北寰和帝国带来的温暖，却又无时无刻不被这种自我认知折磨，觉得自己不配拥有这份温暖。

　　玄北寰沉默了。他脸上的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格外硬朗。他确实推测过她的观察者身份意味着什么，却未曾想是这般……残酷的真相。不是简单的记录，而是亲历死亡，背负着如此沉重的黑暗记忆。

　　然而，在他深邃的眼底，风暴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心疼，以及一种更加决绝的认定。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斩断一切犹豫的力量：

　　“所以，你见过最多的死亡，经历过最深的绝望？”他向前一步，全息影像仿佛要穿透虚空，实质性地来到她面前，“那正好。我玄北寰，此生之志，便是与‘死亡’本身为敌！我要这帝国永存，我要这星海遍布生机！你记录消亡，我便开创未来！你身染死气，我便用帝国万疆的生机为你洗礼！”

　　他的目光灼灼，如同超新星爆发：“时漪，你不是送葬人。从你选择留下，选择帮我那一刻起，你就是我的‘启明星’！你的数据库里，不该只有死亡案例，从今往后，我要你亲手记录下——一个文明，如何在我，不，在我们手中，走向永恒！”

　　他的话语，如同炽热的洪流，冲垮了时漪心中冰封的自我禁锢。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狂妄到要与宇宙规律为敌的男人，泪水终于决堤。不是出于悲伤，而是某种沉重枷锁被击碎的释然。

　　玄北寰看着她哭泣的模样，语气放缓，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与霸道：“现在，告诉我，那个让你不安的信号和坐标。我们一起去看看，这次，是又一个需要记录的‘墓碑’，还是一个……可以被我们联手改变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