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稿》灰常有钱

1、第 1 章

　　面前的叶子一动，一只迷路的鸟挣开一蓬花飞了出来，带起一连串荫地里的露水，直溅到廊脚下的青石地面上来。叶子哗啦啦地响了一阵才停下来。
　　李世民隐在青砖的廊柱后头，悚然一惊，抬起头愣愣地盯着那飞远了的鸟儿。
　　长孙无忌从后面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李世民这才回过神来。
　　“殿下，此时不可有妇人之仁。”他盯着李世民点墨一般的眸子，像是要一直盯到他心里去。
　　“没有。”李世民缓缓地摇了摇头，安静地看着长孙无忌。
　　外面的蝉声又不知疲倦地聒噪起来，投在廊下的树影摇了一摇，汗从每个毛孔里冒出来，亵衣被一重重地打湿，粘答答地帖在身上，极不舒服。
　　李世民又摇了摇头，看着玄武门外空旷的大道上反射着的白亮亮的日光。
　　长孙还是不放心，他轻轻地换了个姿势，把大半个身子转过来对着李世民。
　　世民的侧面落在廊檐的阴影下，模模糊糊地有点柔和的意思，眼神在夏日的空气里，柔软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长孙摒住了呼吸，悄声的说，“殿下莫忘了那杯毒酒。”
　　世民浑身一僵，点了点头。轻声应道：“我记得。”
　　长孙又说：“殿下也莫忘了敬德遇刺。”
　　“我记得。”世民又点了点头。
　　长孙继续说：“殿下也不会忘了征突厥吧。”
　　李世民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愧意地笑了一笑，“我只是……只是……”他抬头看了看外头的青天白日，慢慢地平静下来，重又恢复了刚刚安静的表情，长孙想刚刚也许是自己的错觉，李世民的表情突然变回了尖锐，眼光依旧是从容而凌厉，离得再近一步都会被冻伤，他说，“我知道了。”

　　树上的蝉鸣又响了波澜不惊的新的一章，李世民眯着眼睛往外头看了看。
　　执行禁卫总领常何拨弄着自己的银甲，远远地瞄着玄武门外的大道，玄武门外大道上一队车马正远远过来。常何突然精神一振，手指弹了三下银甲。
　　李世民从廊柱后直起身来，回头看了看长孙无忌。长孙会意地一点头，身边的侍卫打了个低低的唿哨，七八根廊柱后都影影绰绰地闪出个人影来，又迅速地隐了回去。
　　长孙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头看看李世民的眼色。
　　世民又回头去看看了刚刚鸟儿飞散的花树，皱了皱眉头，“此事若成了，就拔了这花吧。”

　　建成在马上的尚自跟元吉讨论些不着边际的话。
　　身边从人众多，不是便宜的讲话地方，只管三言两语的闲聊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彼此偶尔交换个别有深意的眼神。
　　夏日的空气里有种燃烧一般的焦躁味道，建成只觉得右眼一阵狂跳。
　　元吉挨近了轻佻地弹了弹他的肩，笑眯眯地说：“可是操劳过度了？”
　　建成看看没人注意，借着马错身的机会给他轻轻的一脚，“你就只管玩笑，等领了正事再看你如何。”
　　两人说笑着一路行来，前方不远就是临湖殿。建成只觉得右眼跳得越发厉害，一阵阵的，眼睛倒有些睁不开了，他皱起眉头捂住眼睛，眼角却有一抹清冽的寒光闪过。
　　建成突然觉得不妙，临湖殿外与玄武门内那幢幢花影，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直直扑了过来。他勒住马脚愣了一愣，再抬头去看，那一切虚影竟又不见。建成困惑地揉了揉眼睛。元吉在前头觉出异状，又拨马回来，关心地看着建成：“怎么啦？”
　　建成摇了摇头，只觉得一阵心慌。他抬头看看元吉，想说句什么，又闭上了嘴巴。

　　远远的一个侍卫打马赶了上来，停在建成的身边，附在他耳边低低地说了句什么，建成一惊，猛地瞪大了眼睛四处梭巡。
　　元吉敏感地回头随着建成的眼睛四处乱看。侍卫嘴里漏出来的只字片语飘进他的耳朵里，“秦王”“伏兵”“杀”，只觉得眼前的花花世界，连一片屋顶上的琉璃瓦，一枝随风轻摇的柳条都带上了浓重的杀意。他策马后退了两步，站到了建成的身边。
　　建成从马上探身过来，铁青着脸色凑到他的耳边。
　　“世民在里面，要杀我们。”
　　他的嘴唇发青，哆嗦的厉害，碰到了元吉的耳垂，又飞快地离开。元吉的眼珠飞快地转了转，又是震惊又是愤怒。
　　元吉猛地勒紧马缰挺直了身子，呼吸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又慢慢地把那火气吞了下去。
　　“怎么办？”他打点起精神四下里打量着，微微倾了身子去问建成。
　　“我们先回去。”建成握着马缰的手用力的指节都泛了白，他死死地着玄武门空无一人的入口，咬牙切齿地说，“常何还是我们的人，先离开这里再说。”
　　两个人紧紧地靠在一起策马一步步的后退，彼此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细微却抑住不住的颤抖。元吉回头打量着跟来的十几个侍卫，强自压抑着心里不断的泛上来的绝望。

　　李世民从廊柱后面走出来，站在荫凉地里，远远地看着勒住马的建成和元吉，脸上的表情阴睛不定。
　　这个距离上根本还不太清楚，长孙无忌突然又担心起来，正要开口，世民突然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你放心。”
　　长孙也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只觉得那一句话说出来，就什么也不必担心了。世民眼睛里头还有些微妙的难以言说的纠结，他只能铁了心当着没看见。低着头拱了拱手，“敬德已经带人等在外头了，随时候着殿下差遣。”
　　世民点了点头，又转过头去。
　　建成那边却突然地乱了一阵，然后就见建成元吉的两匹马并了头，小心翼翼地往回退了几步。长孙心道不妙，正要开口，身边的秦王早先一步翻身上马驰了出去，长孙那一手只扯了个空，便连忙招呼从人八九名迅速上马追了上去。

　　“皇兄，皇兄留步。”世民在马上叫了一声，纵马驰出了玄武门。
　　建成元吉一惊，停下了马步，忐忑不安地看着世民的一队人马。元吉出了满手的汗，偷偷地伸到背后去摸挂在马背上的长弓。
　　弓落在手心里，粗糙而熟悉的质感，元吉的心放下来一半，另一只手也探回箭壶里，摸了只箭握在手心里。
　　“世民，你要干什么？”建成还在试图保持镇静。
　　李世民在对面扬了扬手，想要说什么，手腕底下银光一闪，晃花了元吉的眼睛。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元吉只觉心头凉意大盛，鬼使神差地抽出箭来迎面便射。慌乱间那箭脱了手，歪歪斜斜地绕过世民的从骑，直没进边上的一丛花里去。
　　建成也摸了弓握在手里，却只是愣愣地盯着世民。这短短的工夫，元吉又摸出箭来，连发的两箭也顾不得准头，只管朝着世民的方向胡乱地射了过去。
　　世民眼里的光芒终于慢慢地失却了温度，他勒紧了马僵站住脚，面无表情地从背后摸出长弓来，挽弓搭箭。长孙无忌带人打马赶上来，立在世民的身后。
　　建成脸如死灰地在旁边叫了一声，“世民。”他声音嘶哑，颤抖得厉害。
　　世民眯了眯眼睛，松开手指，稳稳地没有一丝犹豫。
　　那一箭破空而去带着隐隐呼啸的风声，直奔着建成的方向，建成睁大了眼睛瞪着箭来的方向，只觉得时间突然停在箭尖急速靠近的那一点。
　　世民，世民。
　　像是生生撕裂了时间和所有一切血脉与感情的关联，在虚无的空气中破开了一条鲜血淋漓的痕迹。世民站在玄武门外的脸扭曲成了模糊不清的样子，一忽而是少年时天真聪颖黑白分明的眸子，一忽而是青衫银甲指点沙场的风流。时间过了不知多少洪荒的漫长，建成只觉得喉头一阵麻痒，窒息的感觉缠了上来，渐渐没顶，然后才是从全身各处传来的，几乎漫过了伤口的巨大疼痛。
　　世民。
　　建成带着脖颈处的长剑和四溅的鲜血慢慢地从马上栽倒下去。李世民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突然血红着双眼举起了手中的长弓，大吼一声，“杀。”
　　为数不多的几个侍卫带着必死的决心从李世民的身边扑了出去，与建成的残部混战成一团。
　　世民抬脚一夹马腹，那神骏的战马吃此一痛，仰头长嘶了一声，窜了出去，撞进了不远处的一丛矮树林。

　　元吉低头看了看身上建成的血染出的大团暗红，突然觉得想吐。
　　他拉着马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想要逃离这个疯狂的战团。缠丝细造的长弓脱手飞出，也不知砸在了谁的身上，元吉打着马不论方向的四处乱撞，只想找出一条路来。
　　身后的喊杀声又盛，元吉模模糊糊地一回头，只看到一骑人马杀气腾腾地加入进来。弓矢参差却不失准头地瞄着元吉的方向追过来，身下的坐骑吃了一箭，吃痛一掀，把他掀下马来。
　　尉迟敬德，元吉咬着牙喃喃地念一遍领头那人的名字，转了头向近旁的一丛矮树林冲了进去。

　　李世民连着战马却正卡在一丛灌木的枝桠间，只觉得英雄气短。他垂头丧气地一回头，却正见元吉红着眼睛看正了他，劈手就来压他手里的弓。
　　一时间世民只觉得好笑，现世报来得如此之快，竟不得他得意一时。
　　他苦笑了一笑，人还卡在灌木丛里，长弓就此落入元吉的手中。
　　“元吉，杀了我，你可觉得高兴么？”世民闭上了眼睛，随口问道。
　　元吉此时披散着头发，混身浴血，正把弓弦套上世民的颈要绞下去，却被这话问得一愣。

　　一杆长枪迎面劈下来，正正砸飞了元吉手中的弓。
　　元吉回头一看，尉迟恭率众已赶了上来。他咬着牙往后退去，拨开杂枝错叶，也不管划伤了脸上身上，朝着一个方向没命地逃过去。
　　尉迟敬德一挥手，身后箭连珠弹发，尽皆朝着元吉身上招呼过去。
　　“取太子与齐王首绩过来。”他低声地吩咐下去，拉着马转回到世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