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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山外来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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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夏,晓风,薄霭。
巍峨的青云山腰几许轻烟汩汩流出,萦绕在山间好似一条飘渺的缎带,微风拂过,缎带轻盈的流转缠绕,寻踪而上,那一段连着的便是青云观。
推开古朴沉重的大门,走过门厅,绕过高耸宽厚的照壁,面对的便是青云观的大堂,堂前是三人合抱大小的青铜流云古香炉,可里面却香火殆尽。
大堂中和四周供着诸位神仙,正中央是两层楼高的太上老君,身上的镀金已被人刮的斑驳,他静静的坐在那里,一手轻捏飘逸的胡髯,嘴角勾到高深莫测的角度,俯视着凡间的云云众生。
一路走来,观内静谧寂寥,只依稀能听到山风吹过,小鸟鸣唱,三十年前这里人流如织的盛况,恍如隔世。
来人穿过大堂,步入中院,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旁侧的厨房里响着“噼噼啪啪”的响动,有一甜美稚嫩的女声笑说:“师兄,师傅说今天山上有客,趁他不注意,我们出去玩吧?”
透过虚掩的木门,只见地上蹲着个四五岁的女娃,一张粉嫩嫩面孔含笑扬起,狡黠的看着身边的少年。
少年抬手在女娃的鼻子上宠溺的轻刮,随即捏着她面团似的小脸,嗔怒道:“你太淘气,闯的祸还少?每次都是我担着,这次你休想再打什么歪主意了。被师傅发现,我又要被关禁闭。”
女娃包了一包泪,眼里顿时晶亮亮的莹润欲滴,她抓着少年衣襟的一角,半个身子吊在上面左右摇晃,“我这次再也不淘气了,师兄说什么,我就听什么,我发誓会乖乖的听师兄的话,决不淘气。”
少年生硬的板着脸,眼里却满是疼爱的笑意,“你每次都这么说,出去就都忘了,上次在山上答应的好好的,下山一眨眼的功夫,你就差不点把婉婷给药死。”
女娃抽了抽鼻涕,嘟着嘴满脸委屈道:“后来不是没事了么?”
“你是没事了,事后师父把我关在书房里一个月,抄书抄的手都不会动了。你胆子也忒大了点,才多大?敢给人家药吃?”
那娃娃不服气的把嘴又嘟高了几分,“她说她肚子疼嘛,我就弄了些蛇目菊给她,又没有错!”
是没有错,来人暗忖着把目光定在娃娃的身上,两只羊角小辫倔强的向旁伸展,细瓷一样的脸蛋上眉如远山,眸如星灿。来人捻须轻叹,不愧是药仙之后,四五岁的娃儿就已晓得药理。
他的一声叹引起了房内人的注意,少年回头见到他,一丝疑惑闪过转而毕恭毕敬的深深一揖,“拜过杨师叔,师父已经等候多时了,阿海也已去接你了,怎么没遇见么?”
来人是个矮小干瘦的老头,像是秋天被风抽干的萝卜满面沟壑,倒三角的脸上长了双正三角的眼睛,他笑眯眯的上下打量了少年半晌,道:“遇到了,我嫌他爬的慢,就急着先上来了。”
杨子贺瞥了眼厨房里还蹲在地上的女娃,接着笑道:“逸风啊,又长高了,这个娃娃是……”说着杨子贺向女娃努了努嘴。
逸风见他提起,也只好介绍,回头向厨房喊了声:“逸云”。瓷娃娃闻声抬起头来,一脸别扭的白了眼逸风,刚要低头转身不理他,见门口有个干瘪的老头也看着自己,于是耷拉着脑袋拖手出来。
“这是杨师叔,杨师叔,这是师妹逸云。”
逸云抬头抿着嘴奶声奶气的喊了声“杨师叔”,又把头低下去了,专心踢地上的石子。
逸风见她还在闹别扭,教训也不是,哄也不是,忙向杨子贺解释道:“这孩子淘气,刚被我数落了几句,这会正闹脾气呢,还望杨师叔莫见怪。”
逸云听逸风又说自己淘气,气鼓鼓的仰头瞪他一眼,小身子一扭,不顾逸风叫她,转身就走了。
逸风喊了两声,见她往后院去了,只能讪讪的说:“让杨师叔见笑了,人小,脾气大。”
杨子贺摆摆手,笑道:“不怪不怪,这孩子聪明伶俐,很是可爱,只是……”杨子贺捏了捏数的过来的几根胡须,试探道:“不知是哪家的孩子?”
逸风闻声表情僵硬了下,青涩中显出他这个年纪里少有的沉着和冷静,“是山下一户人家的,父母早逝,师父见她可怜,便抱上山来了。”
杨子贺笑眯眯的眼中一丝凛光悄然滑过。
“倒是了,你师父是谁啊?闻名天下的药仙,逸风,这‘仙’字可不是一般人担得起的,这一点,我们师兄弟都很佩服他。” 杨子贺颇自豪的扬眉,跟他是药仙似的。
“你师叔我就不说了,混迹江湖,你三师叔,你也知道,在皇城当差,免不了俗;你父亲……哎,不说也罢……”他掏出一只皱巴巴的手帕,在眼睛上胡乱拭了拭,转笑道:
“只是有一点,那怪脾气,你可千万不要学他,前些年拜师的人踏破了山门,他一个不收,如今自己找了个清静地儿,收了个女娃,怪哉怪哉啊!”说罢自顾自的干笑起来。
逸风一边小心的陪笑,一边引路来到正厅。正厅原本是道观里香客休息的地方,如今道观败落,香客散尽,偌大的正厅寂寥得听得到脚步的回音。
杨子贺止步,仰望正厅精致宏伟的顶棚,颇有感慨的轻叹,“三十年啦。”逸风垂手侍侧,等着下文,可杨子贺只是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杨师伯请上座。”他将杨子贺让坐到正座的紫檀木椅上,那椅子经历岁月风霜,上面的涂漆已脱落一空,紫檀木质的本色凸然露在外面,光滑的纹理闪着古朴的光泽。
趁着杨子贺环看四周的空,逸风递了杯清茶过去,刚要退身出来找师父,却被杨子贺叫住。
“逸风,且不急,这功夫估计你师父还在做早课,等会再去找他吧。”
“是啊。”逸风在杨子贺下手的位置侍坐,知道他有话要说,也不再坚持。
“你爹娘的坟,离这不远吧?”杨子贺的话突兀的提起这茬。
逸风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只道:“是,每逢生忌,死忌都会去。”
“要常去看看,多好的一对啊,当年师兄弟里你爹爹最清傲,到了三十才有你。师兄弟里大师兄最疼你爹爹,否则也不会破例收你为徒。”杨子贺声音幽幽,让人揣摩不透。
“是,多亏师父眷顾。”
“你师父收徒,必有缘由的,想必那逸云也是有一番故事。”杨子贺端着茶杯,用茶盖拨弄着上面的几片浮叶,嘴角半抿,微微弯出一丝诡异的勾勒。
总算说到正题了,逸风知道如果此刻他说自己不知道其中奥妙,只怕他又要说出许多让自己应接不住的猜测。
“师父只是待为收养,并没有收她为徒。”师父曾经说过,当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只要据实回答就是了。
“可是我怎么听她叫你师兄啊?”杨子贺目光闪烁,不问到底不罢休的模样。
“是,她也叫师父,但也只是称呼,事实上,师父未曾传授过她什么。”逸风听杨子贺如是问,便知道他刚才厨房门外已经站了很久,听到他们的对话了。
青云观曾是名噪一时的名观,三十年前的一场浩劫,将这里洗劫一空,十余年无人问津。后来师父云游至此,见其清幽,便在这隐居,此事只有几个师叔知道,而这位杨师叔是最不常来的,如今进门便问起这些,必有蹊跷。
想到这些,也不等杨子贺再问,索性自己说出来,“不过她聪颖过人,虽然师父未传过一点药理,她却无师自通,什么药材,不论是甘的还是辛的,腥的还是苦的,她只要隔着几步外看一眼,闻一下,就熟记于心。”
“收都收了,怎么还藏着掖着什么也不教,难得碰上这样有天赋的苗子,不教白瞎了。”说着眼睛继续在逸风身上转来转去转个没完。
逸风许是被他那时而扑朔时而犀利的目光绕的没了主心骨,只得讪讪的笑着,不置一词。
事实上他也很纳闷,逸云的天赋要比他好得多,当然他许是占了父母的便宜,而逸云只是机缘巧合几年前在观门前捡来的。可是师父既是收下了,就算是不系统的教授,也总可以提点一二的。
可奇怪的是,师父不但自己不提点,甚至也不允许逸风向她提起有关药理的任何事,更不允许她进书房,药房半步。
讳莫如深至此,他理解不了,更难解释了。
“不知谁家的孩子,难道是有家学渊源?”杨子贺紧盯着逸风,三角眼中的眸子笼罩着浓郁的探究,犀利利的寒光从中刺来,逸风顿时觉得后背冰凉。
他暗自提气,握住的两手放在腿上,悄悄的擦掉其中的汗。“都是山下的普通村民,可能是从小闻着这观里的药味,耳濡目染吧。”
逸风端过杨子贺的茶杯为他填满,见他神情已有些舒缓,目光中探究渐渐黯淡,总算放下心来。
杨子贺见他镇定自若,讪然哈哈大笑道:“你也知道,你师父虽然隐居清修不问江湖了,但大家还是以他为马首是瞻的,收了个女徒,又如此遮遮掩掩,更让人猜测其这孩子的来历了。”
逸风见他有收话的势头,忙陪笑道:“医者父母心嘛,总不能见死不救。”
“前几年老三回去,说这边多了个女娃,他也不知底细,愣是说那孩子是别人扔在观门口的,啊哈哈,老三就是那样,啊哈哈哈……”说着杨子贺又笑起来。
逸风抻着面皮,却怎么也笑不出声来,心中犹如鸣鼓,耳膜中血液乱撞。眼角瞥过去,只见杨子贺虽笑着,可目光却还在自己脸上打转。
逸风屏住呼吸,这师叔明明什么都知道的,干嘛还再多此一举过来问?但奇怪的是,他是如何知道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