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灵杳》苍苔玉匣

2、仙人青峰

　　楚子湘是被一阵刺骨的寒冷惊醒的，将醒之时便听见耳边一丛嘈杂之声，却仿佛灵珠散落玉盘一般，好听的紧，他打了个激灵睁开眼睛，觉得浑身湿嗒嗒的，一仰头，飘飞的雨丝便铺头盖脸地罩了下来。
　　他打了个喷嚏，困意全消，才注意到天光早已大亮，只是因了下雨而显得灰蒙蒙的。
　　不知还得等到几时……他暗暗的想，把外袍脱了下来，兜头罩下，一面攥着袖子揩面上的水，一面扭头去看那个小童何在，心里暗自骂道：下雨了也不知递把伞，你家先生怎么教的，果然是个五大三粗！
　　正想着，就听见阖紧的大门吱嘎一响，那个小童又蹦了出来，浑身干干爽爽，站在檐下探脑袋看他，一面拍着手笑道：“你当真好能耐，夜里那样大的雨也淋不醒你。”
　　他张了张嘴，又蹦出一个喷嚏来。
　　小童咯咯笑了一会，叉着腰问他：“到了吃饭的时候了，你饿了吧？”
　　楚子湘经他这般提醒，才陡然记起这件事儿来，可腹中却奇迹般地没有半点儿饥渴的感觉，他暗自纳闷了一会，想，莫非我还是在饱餐之后，才流落到这儿来的？便又抬头问小童：“你吃了么？可是叫我一道去吃？”
　　小童颇为不屑地瞥了他一下，高傲地道：“我早也随先生习了辟谷之术，自可不用人间五谷杂粮，不过你若是饿了，我倒是可以给你盛碗粥来。”
　　他愣愣地盯着小童看，满脑子里却想，那个青峰先生体格雄健，若他每日采食天露，又该是怎样一副奇景哪……不自觉便开口道：“你家先生那般雄伟，当真不会饿着？”
　　小童像是被骇到了，目瞪口呆地盯了他半晌，才极不可思议地问道：“你……你说什么？”
　　他一转眼，正巧瞥见小童的唇角，不及细想便好心提醒道：“哦，你先抹抹嘴，米粒还粘着呢。”
　　小童粉嫩白皙的面庞顿时涨成了熟虾的红色。
　　他目睹着小童脸色变幻，不禁扑哧一笑，满心都是扳回一局的喜悦，耳畔忽而传来了一缕飘忽的铃声，夹在清风丝雨之中，悠悠远远地送来，分外朦胧动人。
　　他忙转头去看，就听见小童兴奋地嘟囔：“今天怎么这样早，先生就回来了！”
　　他在心底欢呼了一声：终于可以见着那个先生的庐山真面目了……连带着自己未来的食宿，似乎也有了着落了……对了，最重要的，还是得请那青峰神仙帮忙治治自己的失忆症！
　　夜里一片黑黢黢的看不清，白天却是看的分明，房前一片浓碧的树荫，被丝雨揉的化了开，那片绿意便像春水一般晕了开去，朦胧一抹水墨意境。
　　那柔和的绿色间，突然就跳脱出一副素净的伞面，微微晃动着，一点儿一点儿挪动的近了，伞下一摆青绿的衫子，仿佛融在背景里，又仿佛是从那画儿一般的背景里行出来的一样，踏着声声响铃，一步一步迈过来，不着一分尘泥。
　　楚子湘呆呆地看着他近前，满心里只想，这是哪株秀柳化作的神仙？
　　小童欢叫着：“先生先生！”从他身边飞奔而过，只扑伞底去了，他却依旧看的痴痴，直到听到小童稚嫩的声音说：“先生，咱们府上来了个傻子客人！”的时候，才恍然惊觉，不由又是大吃一惊：原来，这个像一株小树苗一般的人，便是那个青峰先生？！
　　那人眨眼便行到跟前了，伞仍旧秉着，挡了所有的容颜。
　　楚子湘尚未从想象与现实的差池中反应过来，仍是大张着嘴，鼓瞪着眼，把一副好相貌折腾的痴蠢不堪。
　　伞下的人驻了足，似是面对着他，却一言不发。
　　楚子湘静静待了许久，突然想：“这个先生莫非是个哑巴。”
　　铃动一声，伞下忽然就飘忽出了一把凉凉的嗓音，入耳却如沉琴一般，说不出的舒服好听：“墨砚，你先回屋里去。”
　　小童乖巧地嗯了一声，扑啦啦地跑上石阶，消失在大门里边了，楚子湘愣愣地看着，突然想到，难道，我应先开口打个招呼？
　　可他还不及张嘴，伞底的人却又说话了：“你，回来做什么？”
　　楚子湘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直直怔在原地，惊觉他说话的对象正是自己，张了张口，半晌才说的出话来：“你……你认得我？！”
　　青峰似乎也吃了一惊，修长的手指在伞柄上紧了紧，亦是许久不曾接话，一手秉着伞从身侧一点一点地倾了下来，在朦胧的雨雾里，划了一个漂亮的半圆。
　　他发出一声恍然的喟叹，却道：“不，是我认错了人……”
　　楚子湘只觉得好容易捉到手的希望，还不曾看个分明，便又扑扇着飞走了，心中又凉的通透。
　　不期然青峰突然突破了阻隔的雨雾，近近地贴到了他的面前，微微眯起一双潋滟的眼睛，直直望进他的眸子里。
　　楚子湘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甚至觉得脸颊也慢慢燃了起来，偏偏不舍得挪开自己的眼睛——这人，生的竟是这般的好看。
　　“你叫什么名字？”眯着眼的人勾起一抹笑意，和蔼地问。
　　楚子湘恍然醒过来，想，我怎就看的愣住了，真是太过失礼！当然，也很丢脸就是。一面忙匆匆地答道：“子湘，哦，楚子湘。”
　　青峰的眼神一变，却又很快恢复了原样，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笑问道：“你是从哪儿来的？”
　　楚子湘愣怔了片刻，踌躇地答：“这，这我却是记不清了……”
　　他倒也不曾再说什么，只是笑着说了句：“原来不是傻子。”
　　楚子湘只觉得委屈，低低地嘟囔了一声：“我本来就不是傻的。”
　　却见青峰面上的笑意刹那间全都敛去了，尽剩下平平淡淡的神色，唯有那双水光漾漾的眼睛，尽幻作了锐利的锋芒，瞥在他的脸上，凉薄的仿佛在看一抹雨幕，却又明利地仿佛能看得透一切。
　　楚子湘不由自主地一哆嗦，就听见他冷冷地问：“你当真什么也不记得了？”
　　楚子湘懵懵懂懂地摇了摇头，老老实实地答：“当真……不过我记得我叫楚子湘，好像是江陵人氏……大概吧……”
　　青峰面上的神情高深莫测，看得他心中忐忑，正不安间，就听见纸伞落地啪嗒一声，伴着银铃乱响，他尚不及反应，突然被青峰伸手勾住了下颔，随即另一只手也轻轻抚了上来。
　　楚子湘只觉得心中一跳，抚在面上的手指节修长，自然不同于女人家的绵软，可贴在脸上的感觉，也是温润舒适的，他几乎感到有一阵的暖流，沿着青峰的指尖，顺着二人肌肤相贴的地方一点儿一点儿渗进来，让他莫名地血脉喷张了起来，连着呼吸也急促了起来，不自觉就张开了嘴呼吸，一声比一声沉重。
　　青峰倒也不在乎他这副痴蠢模样，只自顾着皱了眉，微微眯起眼，眸子的焦点落在他的面上，然后一寸一寸慢慢地迫近、迫近，高挺的鼻子几乎要触到他的。
　　楚子湘心下紧张，青峰的呼吸尽数拂在他的面上，触得他发痒，他又不好意思如此近距直视面前这张端方面孔，便小心翼翼挪着目光，一寸一寸顺着青峰的鼻梁，滑到了他的嘴上。
　　青峰恰恰在此时动了动唇，含混地吐出两个字：“忘忧？”
　　其实楚子湘真的不曾听清什么，他只看见那两片浅色的薄唇在咫尺可触间一张一翕，就仿佛被夺走了一切，心跳似乎都停止住了，连着身体、思维都已不是自己的了，他顺从了一种冥冥中的期望，情不自禁地伸了舌头，在青峰的唇上轻轻舔舐了一下。
　　陡然的变故。
　　“你！”青峰怒斥一声，瞪圆了双眼，两手迅速松开他的面颊，在他肩上一推，自己退出了三步远，负手在身后，冷然地看了过来。
　　楚子湘被推得一个踉跄，猝然反应过来，脸刷地红了下来，满心只想，自己怎么就被蒙了心，这样冒犯了他！眼睛却仍不舍得挪开，粘住了一般依旧牵挂在他的面上。
　　青峰见他这样，气极反笑，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似笑非笑的声音，道：“你终究是吃了忘忧，难怪变成如今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