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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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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顷。
二十瞬顷名为一弹指,二十弹指名为一罗预。
二十罗预名为一须臾。
日极长时,有十八须臾;夜极短时,有十二须臾。
夜极长时,有十八须臾;日极短时,有十二须臾。
你此生爱我念我有几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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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藏铁路建成通车的喜讯传来,刹那间那个原本只存在于画册及口耳相传的地方变得炙手可热起来。人们争先恐后的朝那个地方涌去,犹如猎奇者追逐着一件罕有的宝物一样。
也许人们心底深处都仍存在着一丝关于信仰的最后向往,在这个物质至上的世界上,传说中的方外净土有资格有魅力让人趋之若鹜。
然而顾惜朝对这些感觉冷淡。
甚至当他已经坐在高速行驶的TGV上的时候,他仍觉得有些微的不可思议:他是怎么到车上来的?
车速太快,景物刷刷的从车的两旁擦过,虽然通过减速玻璃已是缓慢了一刻,可一开始的绿意那样飞快的消失仍让人头昏目眩。
顾惜朝收回了投向窗外的视线,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伸出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
那一堆物资,真是有些……麻烦。
此次西藏之行并非他的本意,只是他的上司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每年都会舍大量的物资到西藏各个佛寺。这项运送货物的任务本轮不到他,可惜他平日锋芒太露,以致众人排挤,却不得不在别人休假时往高寒缺氧之地一趟。
嘲讽般一笑,眸中光彩宛如星辰散落,是越折越烈的偏执。
沿线风景虽美,但走马观花匆匆掠过,难以在心底激起半点涟漪。
或许并非是他经历的太多而看世事皆淡然,而是在突然闲散下来的时间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同座的几个少女眼里尽是对传说中纯净地域的狂热欢喜,一路叽叽喳喳笑闹指点,逼得他宛如把来之前就看过的导游书重新温习了一遍。
车行至拉萨便是终点。物资是另托货车运来的。拉萨只是一个转运站,在拉萨有接应的僧人再把物资转运到各地。年轻清秀的僧人脸上带着沉静的微笑站在大昭寺门前,庄严肃穆的同他背后的天空融合的默契严密,宛如本来就是一体,他自己就是这天地间一棵草一方石的存在,和自然同在。
顾惜朝不动声色的暗暗有些心惊。
这种内在散发的庄严肃穆连异乡人特别是他这个坚定地无神论者都感觉得到,那一刹他终于理解,为什么很多人说西藏是世界上最后一块被神眷顾的地方。
没有时间在拉萨做太多停留,他只是在同接应的僧人交谈的时候匆匆向大昭寺内瞥了一眼。殿内烟雾缭绕多如繁星的长明灯闪闪烁烁酥油燃烧散发出奶制品特有的奇异味道。殿堂有一种年深久远的沉寂与模糊,只匆匆一眼顾惜朝难以辨清殿内的情形。
然他还是注意到了一抹白色,足够显眼足够夺人视线,是冈底斯山上最顶端的雪的白,可惜一晃就不见了。
急急忙忙登上去阿里的车顾惜朝在车上才有时间遗憾:不知道那人是谁。
但这种小小的遗憾在他终于到达阿里到达即乌寺见到门前挥手示意的白衣人时便消弭的无踪。略有些讶然的看着这人,笑容玩味而别有深意。
那天戚少商穿着白衬衫黑色西裤,越发衬得年轻的脸生机勃勃,俊秀的逼人。笑容满满绚烂无双比海拔四千米上空气稀薄未经过滤的阳光还耀眼。
顾惜朝看着他的笑,莫名的觉得有些晕眩——阳光太刺眼了。不动声色的挑了挑眉再次肯定这人就是大昭寺内匆匆一瞥记忆深刻的人。
果然。
这个“果然”到底在肯定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只是见面的一息之间心中层层叠叠翻涌起肯定、惊讶、了然、欢喜、伤感多味杂陈综合成了一种陌生的沧桑的喟叹。
浑身沐浴在阳光中的戚少商浑若不觉对面人心中翻滚的各种情绪,自然的伸出手:
“戚少商。很高兴认识你,顾惜朝。”
咬字分外清晰、有力。
顾惜朝再次讶然。扬了扬下巴,神色有好奇也有戒备:
“你怎么知道?”
那人眼神无辜,忍笑的样子却很明显,指指手上的物品核对清单,末尾“顾惜朝”三字签名清秀端严,可起笔,运势暗含的多少风流张狂狷介却似一丝妥协也不能。
顾惜朝的眼角舒展开来,不自觉缓和了脸上的表情:
“顾惜朝。”
当日物品清点完成之后戚少商带他去即乌寺旁的一个小村庄。旅游业的兴起使这里附近尚算的繁华。
戚少商一直把他送到房门口方才抱歉的一笑,露出一大一小两个酒窝,圆圆的十分讨喜:
“虽然有些简陋可是还算干净,你就将就一下吧。明天我带你四处逛逛,今天还是先休息吧。”
顾惜朝本想冷淡道一句“我明天就回去”未及出口就被一下噎回了肚子里,又气又笑谁知还刻薄不起来,每每想反讽回去就觉得一阵莫名的钝痛,好像上辈子欠了他。
清晨高原的第一缕阳光射在眼皮上的时候顾惜朝睁开了眼睛。这几日看惯的高远旷净的蓝色天空被又圆又大的太阳映的火红通亮又夹杂着各种流动的金色,流光溢彩的让人啧啧称奇。
顾惜朝拉开薄薄的木板门就看到戚少商站在门前路旁很是安静的等着。见他出来不禁又笑的一大一小两个酒窝越陷越深,稚气十足。顾惜朝气不过他的兴奋唇角上勾似笑非笑,半真半假的道了一句:
“你好早。”
戚少商明显一怔。
顾惜朝突然就觉得心情大好。
戚少商带他去的地方是玛旁雍错。
山高凛冽,风呼呼的吹着人睁不开眼睛。
一眼望不到头的山岭座座相累,风化的岩石碎成较小的颗粒比比皆是。圣湖的水晶蓝清澈,能见度极高,仿佛能照彻人间所有暗淡,空明灵透的不负“永恒不败的碧玉湖”的名称。戚少商捡起一根地上遗落的水鸟的羽毛交给他,眼里都是笑意与祝福:
“神龙的赏赐。”
顾惜朝自然知道那个传说。
“圣湖”底下有108个泉眼,上有广财龙王的龙宫,宫中聚集着世界上众多的财宝。而宫前长着高大繁茂的“赞布扎西”神树,可以覆盖凡天下界,给人们带来吉祥与欢庆。因而,来此朝拜的人,绕湖一周,便能捡到干鱼、五彩石子或湖鸟的羽毛。人们坚信这是龙王的赏赐,今后人的一生将财源广进。
鹰眼斜飞傲慢的睨视了他一眼,话语上挑微有不屑:
“你知道我要这个?”
“我不知道。”
轻松一笑惬意的舒展身体,戚少商的眼睛很亮很清澈也很认真:
“我只觉得你不快活。”
随意的用手一指圣湖湖沿缓慢移动的几个黑色人影,见顾惜朝视线已移向那处,方解释道:
“朝圣者。转湖就是为了消弭此生罪业,获得平安喜乐。”很是诚恳的建议:
“要不要转湖?”
顾惜朝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不动声色地反问说:
“神佛有几身几耳听得观遍世间疾苦善恶?”
戚少商略一摇头颇觉无奈:
“神佛有万千化身渡的是困消的是劫扬的是善,管不了诸君坚持几何。执念太重便成妄,你自己比我明白清楚的多为何问我?”
顾惜朝直直逼进他的眼睛,头一仰几分孤傲张扬的便很有味道,似崖上一株挺拔的松,几分讶异几分笑:
“你又知道了?”
知道自己执什么念什么,才华横溢不得施展,公司之内尔虞我诈,心思用尽却仍傲骨风标,不屑折腰为上悦。
下午他们返回即乌寺。
寺庙虽小然格局与布达拉宫一模一制。青色衬衫的青年索性在寺前停住,问身后的白衣青年:
“莲花生大师真的在这里打坐过?”
“自然是真的。”
肯定的回答特别强调“真的”二字。话音未落二人亦禁不住大笑出来,笑得畅快淋漓,末了顾惜朝评论说:
“你这句话,真的活脱脱又假了。可我知道你不说假话。”
“十诫诫妄语。”
悠然回答。戚少商眯眼越过低矮的屋檐看向头顶上冈仁波齐神山玉色的峰顶。顾惜朝知道那是山头终年不化的晶莹积雪覆盖而成。他退了一步退到戚少商的身后,发现又高又远的天空蓝的艳而干燥,冈仁波齐的晶莹峰顶白的纯粹静默如亘古不变的神祇。眼前的戚少商犹如草原上瞬息出现变幻莫测而又很快会被大风吹散消失的流云一样沧桑而充满不确定感。
不知不觉念出来之前所见《金光明经》上的经文:
“无量无边……”
“是以因缘。”戚少商转身接过。不笑的脸上也有两个酒窝。眼神清澈的映出顾惜朝脸,认真的看着他,静静道:
“六十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顷。
二十瞬顷名为一弹指,二十弹指名为一罗预。
二十罗预名为一须臾。
日极长时,有十八须臾;夜极短时,有十二须臾。
夜极长时,有十八须臾;日极短时,有十二须臾。
你此生念我几刻?“
顾惜朝沉默。然后答道:
“瞬息浮生。”
自然而然的吐露心声,无欺诈无猜疑,面对戚少商,顾惜朝很坦然。
“我也一样。”
低声回答了顾惜朝的话两人不再出声。不谈相知,不说以后,不言别离。因为言语太过贫乏难以言喻内心情感波澜万丈。诸天各路安排的太过神奇,相逢刹那,刹那永劫。
究竟是劫是缘?
顾惜朝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出声来,问道:
“你去大昭寺做什么?”
“大昭寺?”戚少商皱眉思索了一下,道:“有些经文传抄的有误,活佛让我去核对一下再改正发给藏民。问这做什么?”
“那是我第一次见你。”突然问道:“说来我还一直不知道你到底做什么的呢?”
“各地游荡,在藏地的路上你总会遇到各种需要帮助的人,尽己所能的帮助他们,仅此而已。”
戚少商说完顾惜朝轻微的“嗯”了一声,思绪难辨。
天色晶明的时候顾惜朝离开了阿里。
顾惜朝离开的时候没有见到戚少商,但他知道他在做什么。
离开前最后一次遥望那片湖水时他看见湖边有一个人影,非常坚定且执拗的叩着等身长头。
他们两个都有自己的骄傲和坚持,是以相遇,相知,还能离开的就如不念。也许回去之后西藏之行只会在与同事交谈中付之一笑,而此行中最核心的内容,他永远不会向他人提及。
青藏高原上海拔四千米处未经大气过滤的阳光灿烂的投下来,顾惜朝迎着阳光闭上眼睛,然而阳光还是照射的他眼睛刺痛,仿佛想流泪,但这里的空气太过干燥,只有干涸的眼眶,涩涩的没有什么东西。天空又高又远,蓝汪汪的万里无云,顾惜朝觉得心里空空的,好像弹指时光过,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他离开的不是一个地方,而是将心的一部分,留在了这片神奇粗犷纯朴美丽的土地。
天边牧女的歌声嘹亮和着他手中戚少商送的转经筒细碎的铃声陌生却温暖,那一瞬他觉得心上风尘已满。
回过头再也不看,他知道他也将再也无法面对无法回到这片眷恋至深的土地。
即使这里有他,也因为这里有他。
此生不见。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