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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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中今晨又落雨，水汽早在昨日便已洇了谷中楼阁前厅的青石地板，戚少商本以为夜晚雨便会降下，谁知竟拖到这时。
天空一片灰白，雨不成珠而成线，倾盆而来劈头盖脸，噼噼啪啪打在房顶上好不让人心烦。然而到了林中草地便敛了性子，透明雨水打在狼外树木的绿叶上沿叶脉汇至叶片中心凹陷，积水积得多了宽大叶片再也承受不住，水流哗的从叶尖滑下，叶片复挺，未几时又向一边倾斜水流一线。
谷中楼阁厢房边廊中人形容萧索，袍襟已被泥水沾染的灰黄水淋，在廊中划下一道狼狈的湿痕从边廊通入谷中的地方开始蔓延到他的脚下，而从他的动作看，大有继续蔓延下去的趋势。到了门口方才听到冷冷一声断喝：
“站住！”
戚少商乖乖站住。低头一看脚下恍然大悟的苦笑：
“抱歉。”
煞是诚恳。
他一身粗麻的白袍此时被泥浆沾染的已算不上白，然衣上纯粹落寞的感觉一丝不少，仿佛他穿的那件衣服仍一尘不染白如皑雪净似浮云，有一天一地的寂寞。
寂寞的甚至已经平淡。
他只是很平淡的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等到堂屋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嗒”的一响门帘被挑起，帘内人眉目初看平平无奇，再看偏生冷煞孤厉，森森的寒意迫人：
“又去金风细雨楼了？”
戚少商展眉一笑。
他笑的时候一扫脸上的憔悴与疲惫，温暖的好似将这阴天风雨仅剩的阳光悉数拢在身上。然后他点了点头，说道：
“果然瞒不过你。”
帘内人跨出帘子，然后便没再说话。
气氛奇怪且尴尬地凝滞着。
那眉目平淡却冷煞孤厉的人用审视的眼光上下打量了戚少商几遍，声音冷涩刺耳的像指甲挠在木板上，“吱吱”的磨得人心里发毛。刚刚“站住”只两字听不分明，如今他开口多了自然了然：
“三天后我就给你们换血。”
“如此多谢。”
如释重负般的呼出一口气，毫不吝惜自己灿烂的笑容，竟似心情一下大好。那人不再理会戚少商，“啪”的一声挑帘又进了堂屋。不见那人发话，戚少商便乖乖的站在廊中，笑容未消眼中寂寥之色却一瞬转重，沾了许多许久的京华浓重的烟尘思量。
他就站在那里近观谷中叶落水滴参差，遥望地平水天相接一线，眼中神色变幻莫测，一层比一层重，似无心无情，无思无虑，不看身后如何。
而他确也不看身后几何，哪位英姿飒爽的巾帼英雄足智多谋，哪位美人如软玉娇花歌喉一展琴音惹官家思怜。
甚至连曾刻骨铭心少年初恋的那个美的惊心动魄带一点杀气的姑娘，他都放下了。
于是帘内其实一直注视着戚少商的寄神医寄余生不明白，为什么他抛了这一切人，独独在此时带着那个闻名天下恶名天下害的他兄弟皆亡基业尽散的人来找他，只说了两个字：
“救他。”
坚定的不容一丝反驳怀疑。
寄余生瞧了一眼白衣剑客臂中的青衣书生，莫名的被那轻灵毓秀震了一下，抬头也只说了两字：
“换血。”
戚少商站在那里想的是逆水寒一战后的再次相见。
皇城的相斗决绝快意出乎意料之外，然撕裂疼痛也出乎意料之外。那样恶毒的撕开扯去，蛮横的毫无分寸。
后来铁手远走，诸葛先生留他为官，他眨眨眼睛，笑落一地阳光说：“好。”
揽金风细雨楼一担，他目不转睛的盯着窗外一株梧桐许久，淡淡道 ：“好。”
他整个人在江湖风雨的历练后更加深稳内敛，深思熟虑，于是这京城白道龙头的气度便一天更加一天的耀眼静穆，若说前日种种为潜龙在渊，那今时今日金风细雨楼代楼主戚少商便是飞龙在天。
可他很不快活。
谁都看得出他很不快活。
杨无邪在四平八稳的报告各路消息看到白楼上白衣负手的清寂人影时就觉得，代楼主很不快活；善解人意的白牡丹斟酒浅笑也引不了目光寂寂的人的半分关注，咬了咬唇咬出一圈血色的痕迹时也觉得，那人好不快活。
脱下厚重毛裘着一身白衫的戚少商，身形飘逸，只是陡然单薄。
他记得和顾惜朝再次相见的时候，月上中天，一片晶明。
来人在桂叶萧萧金风翦翦之时踏月而来，青衣倦然，宽袍大袖的被风一翻，卷舒开合流云自然。一张清秀含隽的脸抬起来，月色明得太通透让那张脸有有如玉石的不真实感。
戚少商向下一望，三年前多少爱恨情仇在眼前一幕幕闪现，就如他永忘不掉的黄沙漫卷红旗招的一方山寨，如他永忘不掉的流水潺潺清且浅的一条溪，如他永忘不掉的白纱帘动滴水冰的一处城池，也如他不是忘不了而是难自抑的念着水汽氤氲的烟波江南。
然往事还如梦，付言一笑中。
那些沉在心里太久太深的东西被他如今身上各种重担一层层压下去，最后也飘渺淡薄的成为过往烟尘，如斯梦幻。
他站在留白轩上站得很直很挺拔，尽管高处的风把他的衣衫吹得鼓胀如帆，他依旧站得坚定挺拔英雄盖世的力有千钧。
微微一笑淡淡如问候故友，浑若清风过耳了无痕：
“顾公子别来无恙？”
顾惜朝的脸半隐在繁茂花叶中显得俊秀异常，唇角勾起浅笑清冷而寂寞，寂寞的仿佛也有一天一地的怨：
“大当家的还记得故人？惜朝请大当家的喝酒。”
白衣的人影掠出留白轩快的像一道闪电静的像一抹月光，融在夜色深沉里是鸿飞片羽的轻倏迅疾。顾惜朝毫不诧异不做评论，抬手举起手中酒坛，粗陶所制，半截坛身尚是沙土灰黄的原色，顶上封了一张随处可见的红纸。
戚少商看着酒坛心里不无叹息：可惜太小了。
今时今日各方势力拉锯牵制，各路人马虎视眈眈瞪大双目只为瞧金风细雨楼一个错处，如今想醉，难上难。醉不了亦醉不得，谁解君怀英雄心。
顾惜朝似已知道戚少商心中所想，双手奉酒。酒在白玉夜光杯里碧色青青，比庭前千竿竹绿叶疏离还欲滴若翠。玉杯入手温软，质薄剔透，月光透过杯壁直投入杯内，杯内酒就有了一痕月光的朦胧。
戚少商转动酒杯一笑默不作声，神思悠然恍然，不知归彼何处。顾惜朝见了挑眉：
“怕我下毒？”
戚少商淡淡一笑很有些开怀释然：“这么多年还是这么个刻薄的性子。”举杯一饮而尽。
他具备的样子很潇洒很豪气很磊落很义薄云天。顾惜朝瞧着他突兀道：
“你也还是一派英雄气概。”
戚少商听了大笑。
举杯又饮亮出杯底且笑且问：
“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看着青衣公子倔强的脸，戚少商心下又是叹息：
这么多年这个爱逞强的性子也没变。
酒的味道其实很淡薄。
奇怪的是拥有如此美的模样如此浓的香气由顾惜朝这种饮过永生不忘的烈酒的人寻来的酒酒味竟如此淡泊。淡的如一杯白水平平无奇，不会在唇舌留下丝毫足够深刻的冲击。偏生这酒越回味越有一种酸涩的苦痛，让人醉的十分容易。
他们坐在房檐上，圆月即明且亮的傍在身边，连抬手都不要的就可以触及似得。四处静寂无人，只偶尔有巡夜的汉子排着整齐的队伍悄无声息的经过，灯火点点，明暗飘摇在各院不定。
桂花的暗香不知何时侵袭而来若有若无，衣上沾香风雅的好似一对月下赌书泼酒香的骄矜士子，不是冠盖京华孤独谁看的大侠，不是潦倒江湖骄傲孤绝的修罗。
夜本很美，夜风很凉。
只是这毕竟初秋的夜无声的有了水般的寒意。淡淡清风扫过一片桂叶干枯发卷的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喀”的一响。半醉之间戚少商问顾惜朝：
“前几日宫中丢失的九纹珑玉夜光杯是不是你拿了？”
“是。”
傲然回答，不屑一丝作伪。顾惜朝悠闲举杯，只是眼睛锐利如尖针暗藏：
“怀疑我有阴谋？要捉我归案？”
“不。”戚少商也举杯，神色很平静，静的有难以言喻的苍凉。“我只是问问。”话题悄然一转，他低头看着杯子，问道：
“这酒叫什么？”
好像早知道他一定会问这酒的名字，顾惜朝回答的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谢英雄，”
“哦。”淡淡的应了一声，戚少商不是疑问的轻叹了一句：“怎么叫了这个名字。”
清风穿堂带三分寒凉的夜里戚少商终于醉了，醉在一坛无酒味空香气颜色青碧如苍天泪的“谢英雄”里。天光大明的时候他睁眼，青衣洒脱清隽的人早已不见，只余两只杯子，杯中残酒颜色青碧，盈盈若苍天有泪，聚于其中。
弯腰捡起两只杯子，泼了残酒收在怀中，戚少商轻叹一声来到小楼。前几日无情对他说过宫中之物丢失的案子，并不算大，只不过牵扯上了送辽岁币，蔡京又趁机挑唆，方才要金风细雨楼的协助。
小楼中白衣公子冷煞清秀，苍白脸上一双过黑过利的眸子钉子一样钉在他身上，少之又少的一句话足够刺得他心肺俱痛：
“我只听说过一种毒药，名字叫谢英雄。”
戚少商默然，淡淡一笑：连反叛都要叛的如此嚣张吗。拱手大礼一揖到底，无情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做了一个重大决定般深吸一口气：
“以后金风细雨楼拜托了。”
听了这话无情脸色差的不能再差，向来稳定如山的手一抖茶水便泼出了杯外：
“你要找他？”
戚少商看着他笑的疲倦却解脱，一句反问问的无情再不能答：
“我怎能不找他。”
掏出两只杯子放在几案上，微微一笑竟快意若许：
“无情，我很佩服你们这些可以坚持下去的人。”
坚持为这风雨飘摇的朝廷支持，极力与这复杂势力斡旋，戚少商本以为自己也会这样一生，谁知竟有人不许。
日近黄昏他返回白楼。拾级而上途中淡淡发出宛如三年间任何一次平淡无奇的指令：
“在江湖上发帖把小石头寻回来。另外……”他沉吟一下终开口，“无论如何把顾惜朝给我翻出来。”
杨无邪听的惊诧莫名，可他什么都没说。
多年以后即便朝廷南迁山谷荒废，寄余生抱着那只白瓷骨灰坛子总还能想起那人白衣翩然，白的纯粹，纯粹的发出一阵苦寒。时已黄昏谷中落雨，那人怀抱中一袭青衣清逸，身后绵绵秋雨天色黯淡愁绪缕缕化雾身际。
他说出“换血”二字后打量戚少商的反应，谁知戚少商听了殊无犹疑之色，只平淡的“哦”了一声笑道：
“但凭神医吩咐。”他莫名就不想动手了。
第二日故意恶意的说：
“你死了他活，他即便活了做引的药草毒性过大也忘了你，你还要一定救他吗？”
那人斜倚廊柱笑的淡然：
“凭他怎样都好，我已不在乎了。”
莫名挫败的转身瞬间却听见背后声音疲倦好像错觉：
“顾惜朝，在你面前我从来无可奈何。”
他终于为他们换了血。
将顾惜朝送回神侯府后，他的床前多了一个白瓷坛，仿佛瞬间就可以想念。
南渡三年。
这天天气很好，顾惜朝懒洋洋的搬开自家药铺门前挡板时突然觉得，这天气太适合在门前绿柳拂面的河上支一只乌篷船慢悠悠地晃着，又觉得这天气暖暖的晒得人从里带外都暖和了起来，好像一个人给人的感觉。
阳光很暖很暖的照在身上，他微微仰起头，青衣黄裳宽袍大袖，衣襟沾柳色，衣带若当风，飘然清隽好似化外仙人。站的姿势很清逸，也很写意。
微微眯起眼注意到刚刚进门的客人，灰衣粗劣，偏人冷煞孤厉，不动声色的眉已微微挑起：
“要什么？”
那客人开口声音冷涩刺耳，却机械的听不出感情：
“川穹三钱，独活三钱，当归三钱。”
顾惜朝淡然拢袖站在柜台后，一抬眉三千傲气十分怀疑：
“什么意思？”
“我只买药。”
眉目冷厉孤煞的客人冷冷道，不予理会，手中白瓷坛搁在台上视若珍宝。
神色转寒狠戾之气尽出，冰冷小斧架在奇怪客人颈上，顾惜朝说不准自己为什么这么冲动，但他不能放。
“你到底、什、么、意、思！“
留恋的再看一眼白瓷坛怪客转身离去，不再纠缠不再执着，漠然也若人生繁华的匆匆过客。
寄余生也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那么冲动的去寻顾惜朝，并说出那样一番话，或许只是为某个人不值，为他遗憾，抱了些许不平的心。
那三味药的意思其实很好猜，戚少商给你一片苍穹，留你独活，你可知何时何地是否当归？
可没有了记忆，什么也都成了枉然。
The End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