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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五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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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如墨,城市的喧嚣如同退潮般渐渐平息,
只剩下远处偶尔传来的、模糊不清的车辆行驶声,更衬得这方天地寂静得可怕。
唯有顾时韫公寓的书房里,那盏台灯依旧固执地亮着,散发出昏黄而专注的光晕,
像茫茫夜海中一座孤绝而坚定的灯塔,抵御着四周涌来的黑暗。
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看似暂时告一段落,但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并未真正散去,
沉淀下来,转化为一种更紧绷、更凝重、几乎能听见弦音的战前氛围,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
林夕坐在书桌前,身体微微前倾,电脑屏幕冷白的光映照着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却也勾勒出她异常平静、甚至带着某种肃杀之气的轮廓。
屏幕上,两个窗口并排开着:
左边是那封来自七年前、字里行间透着虚伪与算计的邮件;
右边是整理好的、扫描或拍照的早期手稿图片文件夹。
这些冰冷的电子数据,这些从时光深处打捞出来的碎片,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
在她饱经创伤的心上,烫下了清晰而决绝的印记,疼痛,却也带来了某种畸形的清醒。
隔壁的客房里,苏小悠已经撑不住,连外套都没脱,就直接倒在床上,陷入了沉沉的睡眠,发出轻微而规律的鼾声。
连续多日的精神高压、信息轰炸和奔波劳碌,让这个平日里总是活力四射、像个小太阳般的姑娘,也终于达到了生理和心理的极限。
客厅里,顾时韫独自一人深陷在沙发里。
面前的茶几上显得有些凌乱:
摊开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还亮着,显示着会议组委会发来的最新议程草案和他刚刚斟酌完最后一个字的、措辞谨慎却暗藏锋芒的“补充说明”初稿。
他摘下了那副总是泛着冷静光泽的金丝眼镜,修长有力的手指正用力按压着紧蹙的鼻梁,眉宇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如同被风霜浸透的远山。
然而,
当他重新戴上眼镜,抬起眼时,那双眸子却依旧清澈、锐利,如同经过千锤百炼、淬火而出的寒铁,
所有的疲惫都被压制在眼底深处,转化为更沉静、更坚定的力量。
他没有去打扰书房里的林夕。
他清楚地知道,此刻的她,正在经历一场外人无法替代、甚至无法完全理解的、内在的剧烈蜕变与重塑。
从一个被风暴肆意撕扯、几乎要支离破碎、崩溃于边缘的受害者,到一个需要重新凝聚起全部意志、决意奋起反击的战士,
这个艰难而痛苦的过程,必须由她自己的灵魂独自穿越那片灼热的沙漠。
他能做的,是提供 unwavering (坚定不移)的支持,是创造一个安全的后方,是为她准备好一个可以让她尽情挥剑、证明自己的战场。
信任,有时就是最强大的力量。
书房内,林夕的目光终于从屏幕上那所谓的“铁证”上移开,落在了窗外那片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夜色上。
玻璃窗模糊地映出她自己的影子
——一个看起来依旧单薄、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人,但眼底深处,
却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燃烧起来,不一样了,那是一种破茧前夜的沉寂与蓄势。
过去的几十个小时,像一部漫长而残酷、帧帧清晰的默片,在她那无法关闭、无法遗忘的超忆症大脑里,一帧不差地、反复循环播放着。
网络暴力的腥风血雨,那些匿名的、充满恶意的诅咒和构陷;
李悦公事公办、冰冷彻骨的放弃与切割;
赵主任急功近利、毫不留情的施压与威胁;
陈锋那通虚伪到令人作呕、字字诛心的“安慰”电话,如同毒蛇吐信……
还有,这些现实的重击轻易勾起的、那些深埋心底、早已化脓的旧日创伤
——童年时期因“怪异”而被同伴孤立的茫然无措;青春期因无法像常人一样“遗忘”尴尬和痛苦而受到的排斥与异样眼光;
以及,被陈锋这个她曾视为挚友与伯乐的人,
如何一步步利用、试探,最终背叛所带来的那种彻骨的寒意与信仰崩塌……
每一幕,都清晰如昨,纤毫毕现;
每一次回忆,都不仅仅是画面的重现,更是当时那锥心刺骨的情绪重击的再次体验,如同旧伤疤被一次次残忍地揭开,撒上盐粒。
若在以往,任何一次这样的连环打击,都足以让她彻底沉沦,将她逼回自己用无数剧本和虚构故事构建出的安全壳里,
用强迫性的“工作”或者说“创造另一个世界”来试图麻痹自己,哪怕只是暂时的遗忘。
但这一次,有什么根本性的、决定性的东西,不同了。
她的脑海中,反复地、固执地回响着的,不是那些恶毒的诅咒和质疑,而是顾时韫的话语。
不是那些苍白无力的安慰软语,而是那些理性、冷静,却每一个字都充满磐石般力量的断言:
——“你的世界,不应该由那些外界的、充满偏见的噪音来定义。”
——“我相信我亲眼所见的、亲身感受到的,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才华横溢且内心坚韧的林夕,胜过外界千万句毫无根据的流言蜚语。”
——“我们需要做的,不是徒劳地否认这片‘叶子’与众不同的形态,而是勇敢地、清晰地向所有人展示,这片叶子是如何从一颗微小的孢子开始,
吸收阳光雨露,遵循它自身的规律与内在逻辑,一点点长成如今这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样子的。”
这些话语,像一根根坚实无比的桩子,被打入了她那片因风暴而变得泥泞混乱、即将崩塌的精神世界边缘,
让她在即将被绝望和恐惧的流沙彻底吞没时,有了可以死死抓住、奋力攀附的支点。
而比这些话语更有力的,是他毫无保留的行动。
他为了她,毫不犹豫地顶撞位高权重、施加压力的赵主任;
他在她崩溃痛哭、最不堪一击的夜晚,彻夜不眠地默默守候在客厅,用存在本身告诉她“你不是一个人”;
他在舆论滔天、证据看似对她不利时,依旧冷静缜密地分析局面,寻找一切可能的突破口;
他看向她时,那双总是理性的眼睛里,从未出现过一丝一毫的怀疑与动摇,只有全然的信任与支持……
这一切,比世间任何动人的誓言都更有力地告诉她:
你值得被相信,你值得被如此守护,你的“异常”、你的“与众不同”,不是需要隐藏的原罪,
而是构成你独特灵魂价值的一部分,是值得珍惜的特质。
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知,如同黎明前最黑暗时刻刺破厚重云层的第一缕光,
虽然微弱,却带着无可阻挡的势头,穿透了她灵魂深处积年累月的黑暗与自我怀疑,照亮了那片荒芜之地。
她一直视超忆症为一种诅咒,是命运强加给她的、无法摆脱的沉重枷锁。
是它,让她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轻易遗忘痛苦,永远背负着过往的沉重;
是它,让她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被视为需要提防的“异类”或“怪物”;
也是它,引来了陈锋的觊觎,并最终导致了眼前这场几乎将她毁灭的灾难。
她拼命地想隐藏它,否定它,甚至在无数个深夜里,深深地憎恨着这与生俱来的“天赋”。
但顾时韫,用他的方式,让她看到了这把双刃剑的另一面锋刃。
它能巨细无遗地记录痛苦与背叛,也能无比深刻地铭刻下温暖与真情;
它能带来常人无法理解的困扰与负荷,也能成就她在创作中那种追求极致细节与逻辑严谨的、近乎偏执的完美主义;
它是沉重的负担,却也是她笔下那些鲜活世界、动人故事独一无二、无法复制的灵感源泉与坚实基底。
问题的关键,从来不在于这把剑本身是利是弊,
而在于执剑的人,是否有勇气、有智慧握住剑柄,是否学会了如何运用它,
以及,
是否最终拥有了用它来劈开荆棘、捍卫自己内心所珍视一切的决心与力量。
陈锋之流,想方设法要夺走她这把剑,或者,更恶毒地,
想利用这把剑的锋利,
反过来伤害她、控制她,将她变为满足私欲的工具。
而顾时韫,则教会她如何真正地握紧剑柄,如何辨认前进的方向,
如何凝聚全身的力量,精准而有力地,挥出属于她自己的、不可侵犯的锋芒。
“我不是怪物。”
林夕对着窗玻璃中那个模糊却眼神清亮的自己,无声地、一字一顿地低语,声音因长时间未进水而沙哑,
却带着一种新生的、破土而出的力量,
“我只是……记住了更多。记住了不该记住的恶意,也记住了……值得记住的真心。”
这不再是一句软弱无力的辩解,或是对外界评价的乞求。
这是一句对内的宣告,是对过去那个一味逃避、自我怀疑、试图削足适履融入所谓“正常”世界的林夕的彻底告别。
她猛地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电脑屏幕上那些决定性的证据。
这一次,她的眼中不再有彷徨、痛苦和自我怜悯,
只剩下冷静如外科医生般的审视,
以及在那冷静之下,熊熊燃烧的、足以燎原的复仇火焰与捍卫清白的决心。
这些邮件、这些手稿,不再仅仅是用来洗刷冤屈、被动防守的工具,
她向所有试图摧毁她的人、向这个充斥着偏见、恶意与不公的网络狂欢,
发出的正式挑战书,是吹响反击号角的第一个音符!
她移动鼠标,关闭了邮件和图片窗口,打开了一个全新的、空白的文档。
手指悬在键盘上方,略一沉思,仿佛在积蓄着最后的力量,
然后,开始敲击。
清脆的按键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响亮,如同战鼓擂响。
文档的标题栏,赫然出现了几行字:
《关于近期网络不实传闻及恶意诽谤的澄清与严正声明(草案)》。
这不再是一份乞求公众怜悯与理解的辩解书,而是一份逻辑清晰、证据确凿、措辞有力、攻守兼备的战斗檄文。
她要以笔为剑,以键盘为盾,一字一句,剥开谎言精心编织的画皮,将真相赤裸裸地呈现在阳光之下。
她先是以极其简练、客观的语言,陈述了近期网络上针对她的主要不实指控
——即“利用超忆症复制他人作品《都市迷宫》核心创意”以及“与顾时韫教授存在不正当合作关系”等。
没有情绪化的反驳,只是将靶子立在那里。
然后,
她直接亮出了第一件重型武器
——早期手稿的扫描图精选。
她将这些图片嵌入文档,并在每一张图下配以简洁的文字说明,
清晰地展示《春日剪影》这个故事,是如何从一个模糊的情感概念、几个零散的人物素描、几段不成体系的场景描写开始,
历经数次推翻、修改、增删,一步步演变、丰富,最终形成完整故事框架和人物弧光的。
这些带着时间印记、充满创作痕迹的手稿,本身就是最无可辩驳的物证,用事实的厚重质感,直接回击了所谓“复制记忆”的荒谬与浅薄。
接着,她引出了最关键的证据
——陈锋七年前的那封邮件。
她引用了邮件中关键段落,并将其与植物标本集背后那句“她的记忆,是取之不尽的宝藏,需善加引导(利用?)”的笔记照片并置呈现。
时间线清晰,动机明确,前后印证,矛头直指陈锋才是那个从多年前就开始处心积虑、试图利用她的特殊能力,
并最终因目的未完全达成或因嫉生恨、转而恶意诽谤、企图将她彻底毁掉的幕后黑手。
在整个叙述过程中,她刻意避免了使用任何情绪化的控诉词语,
而是让事实本身串联成的证据链,形成无可辩驳的逻辑闭环,让阅读者自行得出结论。
最后,她谈到了与顾时韫的合作。
她附上了双方正式签署的工作协议关键条款摘要,强调了此次合作完全基于专业领域内的合规性与互补性,程序正当,目标明确。
并且,她以个人名义,对顾时韫教授的学术品格、职业操守以及在此次事件中所表现出来的正直与担当,表示了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坚定的支持。
她写得很快,超忆症带来的庞大数据库让她无需反复翻阅资料,所有的时间点、细节、对话都能信手拈来。
文字流畅而精准,逻辑严密如精密的仪器,语气自始至终保持着一种不卑不亢的冷静,
既有澄清事实本身的理性克制,也于字里行间暗含着对造谣生事者的蔑视与坚决反击的强悍决心。
当她用力敲下最后一个句号,仿佛为这份檄文盖上了最终的印章时,
窗外深沉的墨色天际,已经不知不觉泛起了朦胧的、如同鱼肚般的灰白色。
黎明将至,新的一天,也是新的战场,即将拉开序幕。
她轻轻呼出一口绵长的气息,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所有浊气、所有阴霾都彻底吐尽。
感觉到的不是熬夜后的精神萎靡与身体疲惫,而是一种脱胎换骨般的、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的轻松与一种前所未有的、内敛而强大的力量感。
她仔细地保存好文档,备份到加密云盘,然后才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僵硬酸痛的四肢和脖颈,骨骼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襟,深吸一口气,然后步履平稳地走出了书房。
顾时韫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只是手边多了一杯早已冷掉的咖啡。
听到书房门打开和脚步声,他抬起头。
目光触及林夕的瞬间,他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
眼前的林夕,虽然脸色依旧憔悴,眼底有着睡眠不足带来的淡青阴影,
但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沉静、坚定,以及一种近乎涅槃重生后的通透与力量感,
与昨日那个在崩溃边缘无助哭泣的她,已然判若两人。
她的眼睛明亮得像被山泉洗过、即将迎来日出的星辰,不再有恐惧与迷茫的阴霾笼罩,只剩下一种一往无前、准备迎接任何挑战的沉静决意。
“写完了?”
他问,声音因长时间的熬夜和沉默而带着明显的低哑。
林夕走到他面前的茶几旁,将手中的笔记本电脑屏幕转向他,
屏幕上是那份刚刚完成的、墨迹未干(比喻意义上)的声明草案。
“写完了。”她的声音平静,“你看一下,是否合适。”
顾时韫接过电脑,放在膝上,身体微微前倾,快速而极其仔细地阅读着这份声明草案。
他的目光随着屏幕上的文字移动,越来越亮,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些许赞许的、锐利的弧度。
这份声明,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期。
它不仅仅是一份针对指控的、被动的澄清说明,
更是一份逻辑缜密、证据链完整、攻守有度、充满力量感的反击宣言。
理性、证据、气势,无一不佳,甚至带着一种属于林夕独有的、细腻而锋利的文风。
“很好。”
他抬起头,目光从屏幕移向林夕的脸,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激赏与一种近乎于“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比我想象的还要好。措辞、逻辑、气势,都无可挑剔。
这,就是我们的第一份正式战斗檄文。”
得到他如此直接而肯定的评价,林夕心中那最后一丝关于自己是否够资格、是否过于激进的不确定感,也彻底烟消云散。
一种踏实的感觉落到了心底。
她在他身边的沙发空位上坐下,没有再去看电脑屏幕,
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正在逐渐被晨曦唤醒的天空,轻声说道,像是一个陈述,也像是一个宣告:“天,快亮了。”
“嗯。”
顾时韫合上电脑,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
“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接下来,是属于我们的时间了。”
两人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并肩坐着,望着窗外的晨曦如何以不可阻挡之势,
一点点、却又无比坚定地驱散着残留的夜色,
将温暖而充满希望的金色光芒,洒向下方尚在沉睡中的城市轮廓。
一种无声却无比强大的默契、信任与共同的信念,
在两人之间安静地流淌、交融,构筑起一道远比任何言语都坚固的防线。
从崩溃的深渊到觉醒的黎明,林夕独自走过了她人生中最艰难、也最至关重要的一段心路历程。
她不再是被动的、等待拯救的受害者,而是已然紧握住了名为“真相”与“自我”的利刃、准备主动踏上战场、为自己和所珍视之人而战的战士。
而她的身边,站着与她心意相通、足以托付后背的、并肩作战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