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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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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街头的人流总是络绎不绝,可无论走到哪儿,只要安平在,目光就仿佛被磁石吸住了一样。
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注视。
是啊,论容貌,她眉眼精致,五官带着点西洋人的立体感,却又不失东方女子的温婉秀气;论衣着,一身新到不能再新的法式洋装配着浅金色细链珠宝,明艳又别致;论气质,她走路时神情懒懒的,举止里却自有一份从容优雅,这种若即若离的疏淡,反倒叫人更难忽视。
在民国十一年的北平街头,安平这样的女子,确实稀罕。
她走过的地方,总能听见人低声说一句:“是安家的小姐吧?”随之就是满眼探究和赞叹。
不过,认识她的人,却很少对她说“不”。
除了现在。
“安平,我不能去。”李佩慈的声音柔软,却透着一丝坚定。
安平眨了眨眼,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佩慈穿着一件青色直裾长袄,袖口收得宽松,下摆几乎及地,里面是一条月白色的百褶长裙,整个人像是从旧画中走出来的仕女,静静地站在那儿,仿佛连周遭的空气都染上了水墨的淡香。
站在她旁边的安平,不禁觉得自己那一身西式打扮格外刺眼。两个姑娘,一东一西,竟像是从不同的时代里走来的。
她们的家世也如镜中对映,一样出自书香门第,却在前朝覆灭后选择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安平的父亲曾是清廷的外交大臣,前清一倒,他旋即投身新政府,如今仕途正盛,家中子女皆被他亲自栽培,送往海外求学。安平和二哥更是先后进入英吉利的大学,一出国便是数年,归来时,已是风华正茂的新派名媛。
而佩慈,则是在保守而端庄的李家长大。祖父是昔日的保皇党元老,虽未随末帝东去,却始终以旧日礼法教导子孙。她的父亲继承了这份坚守,但对佩慈婚事却持反对态度,继母更是对佩慈未婚夫汪家的境况心生不满,家中因这门婚事矛盾渐深。
两家的祖辈早年同门,一起在清廷为官,曾共渡风雨。虽如今理念迥异,却因多年情谊,依然来往密切。也正因此,安平与佩慈虽性格迥然,自小却交情深厚。
“你是不愿意,还是不能去?”安平收了几分轻松,神色微微凝起,手里不知何时捻了一瓣书桌花瓶中的花瓣,粉色汁液缓缓渗出,染了她白皙的指腹。
“都有。”佩慈低头一笑,语气平和,“你知道的,那些新派的小姐们,最喜欢议论我们这些‘糟粕’了。我何必凑上去,讨那份没趣呢。”
说话间,她从书桌旁的白瓷缸中取出一卷画轴,眼神落在上面,柔和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悲伤。
这是安平早就知道的事——十日后,方二小姐将办一场聚会。
方家是交通部大员,二小姐又是名门之后,自小留学东洋,性格活络又得体,在北平的新派小姐中一呼百应。她组织的这场聚会,受邀者尽是城中有名的名媛小姐。
安平自然是座上宾,佩慈……也在名单里。
“你不喜欢她们?”安平凑近几分,看向画卷。
那是一幅墨色山水,孤峰耸立,山顶一座旧庙斑驳,天边一行雁飞,简单到近乎空白,安平看了一眼,便失了兴趣。
“她们的言谈,我实在受不了。”佩慈说得干脆,“穿西装,吃西点,讲求自由恋爱,动不动就要‘反封建’……我做不到。”
安平没有出声。
她虽然也是“她们”中的一员,可她向来不偏执。新有新的好,旧有旧的美。在她眼中,佩慈就是旧式女子中的一枝兰花——安静,有礼,有情有义。她的山水画也许不算出众,但那份韵致,是许多画院出身的西洋画师都画不出来的。
“十天后的聚会我是真的不能陪你去了。”佩慈轻轻抚着画轴,像在安慰一件易碎的东西,“你别失望。”
安平摇头:“没什么。反正我也去惯了,你不喜欢就算了。”
“这幅画是谁画的?”她忽然问道。
“汪正安。”
“新画家?”安平挑眉。
“不是。”佩慈放低了声音,“他是我未婚夫。”
安平怔住了。
她从未听佩慈提过这件事。
佩慈抬头,望着窗外金黄的阳光照进来,整个人被晕染成一幅柔光图,“这门婚事,是祖父亲自撮合的。他一直很看重汪家的学问和为人,而我从小便认定了他。”
说到这里,她的眼神忽然泛出一层薄雾,许久才道:“可是父亲和继母不同意。他们认为汪家如今落败,家境寒微,不配我。”
安平心头一紧:“那你呢?”
佩慈轻轻一笑,眼角却透出疲惫:“我不想退婚,也不想让他受辱。父亲和继母总想让我放弃这段情感,我怕他们的反对会伤害他。为了减轻他的负担,我暗中将家中留存的首饰交给他,让他变卖来照顾母亲病情。”
安平看着她的神情,眼中闪过些复杂的情绪,半晌才问:“你是想一直等下去吗?”
佩慈垂眸良久,似在思考,也似在承受某种负荷。
“我不怕等。”她终于低声道,“可若世事难全,我也要有退路。我想去学医。”
“学医?”安平一惊。
佩慈点点头,目光忽然变得格外清亮:“你还记得吗?我小时候常偷偷记草药笔记。那不是玩闹。若我能自立,将来无论嫁与不嫁,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这场婚事,压在我心头,却也给了我动力。我想先去学医,成为一个有能力的女子,将来无论如何,都是我自己的人生。”
安平顿时惊艳:这是她从未听过的想法。佩慈竟然想突破传统,去学习医术,做一个自立的女子。她想起佩慈当初在家中隐约练字写草药笔记,原来早有心思。
“好!”安平笑了,声音干净明亮,“你若真有此心,我全力支持你。哪怕你要去深学医术,我都帮你寻找名师师长。你若真想突出重围,我陪你一起——至少,作你最坚实的后盾。”
佩慈的眼里有一丝柔光闪过。这一刻,两人仿佛又回到小时候,躲在花园石凳下,悄悄交换童年愿望的场景。不同的是,如今的她们眼中都多了一分坚定。
佩慈轻轻垂首,笑意却是真:“你这么一说,我都不觉得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