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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吉他换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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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第一天,霜降把校园的草叶镀成银白。
午休铃响过,音乐教室的暖气还没热起来,窗玻璃上凝着细小的水珠。
池暮把吉他平放在讲台,像把一位久病未愈的老友交给医生。
沈砚蹲在旁边,袖口挽到手肘,手里是一把刚从实验室借来的游标卡尺。
“面板鼓包零点八毫米。”卡尺的金属脚轻触云杉木纹,发出极轻的“嗒”。
池暮皱眉:“能压回去吗?”
沈砚没立刻回答,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密封袋——里面躺着几块深褐色的木片,纹理笔直,像缩小的峡谷。
“巴西玫瑰木,”他说,“上次在旧货市场淘的,补裂缝正好。”
池暮“啧”了一声:“学霸还兼职木匠?”
沈砚把木片放在阳光下看纹路,声音低而认真:“我只是不想让它死。”
修琴第一步:拆弦。
池暮亲手拧松弦钮,六根弦一根根卸下来,蜷成铜圈放进空盒。
金属离身的瞬间,琴箱发出低低的嗡鸣,像叹息。
沈砚用吹风机低温档,沿着面板鼓包处来回吹,热风卷起松香与灰尘。
池暮蹲在旁边,拿硬卡纸轻轻扇风,眼睛一眨不眨。
二十分钟后,鼓包稍平,沈砚用铅笔在裂缝两侧画了细线,像手术前标记。
“下一步,开缝。”
他取出一把迷你燕尾锯,锯齿比牙签还细。
木屑细如雪花,落在报纸上,瞬间被静电吸住。
池暮伸手,指尖沾了一粒木屑,捻了捻,又吹掉。
“疼吗?”他忽然问。
沈砚没抬头:“木头没有神经,但吉他有记忆。”
裂缝被小心扩成一条两毫米宽的细沟。
沈砚把玫瑰木削成楔形,长度恰好与裂缝相等。
涂胶前,他递给池暮一张砂纸:“打磨毛边,别偷懒。”
砂纸在木片上来回,发出沙沙声,像雨落在干燥的叶子上。
池暮的指尖被木粉染成浅褐色,指纹里嵌着金色的树脂。
“好了。”
沈砚点头,用一次性针管将Titebond胶水注入细沟,胶线像乳白色的河流。
玫瑰木楔被缓缓推入,裂缝瞬间合拢,像愈合的骨骼。
多余的胶水被刮刀抹平,留下一层透明的膜。
池暮屏住呼吸,直到沈砚用胶带“十”字固定,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压合需要十二小时。
实验楼的旧液压机成了临时夹具。
沈砚把琴箱放在两块平整的钢板之间,四角垫软木,慢慢加压。
压力表指针停在1.5MPa,像心跳监护仪上的直线。
池暮在旁边写标签:
【12.1?12:30?1.5MPa?预计24h】
写完,他把标签贴在钢板侧面,又画了个极小的笑脸。
沈砚侧头看,嘴角弯了弯。
等待的间隙,两人去了图书馆地下室。
那里有一台废弃的真空干燥箱,温度可调。
沈砚把几块备用玫瑰木放进去,设定50℃,让木材进一步脱水。
池暮坐在箱边,用指尖敲节拍:“50℃,像慢速的心跳。”
沈砚纠正:“50℃是加速分子的热运动,不是心跳。”
池暮笑:“学霸连浪漫都定量?”
沈砚没反驳,只把干燥箱的门轻轻关上。
“咔嚓”一声,世界被切成两半:一半是炽热的金属,一半是潮湿的等待。
夜里十点,液压机旁。
琴箱被取出,胶带撕开的瞬间,胶水发出极轻的“啵”。
池暮拿手机打光,裂缝处几乎看不出痕迹,玫瑰木的颜色与原面板融为一体。
沈砚用指尖敲了敲,声音清脆,像一滴水落在瓷盘。
“下一步,上漆。”
他拿出一只小瓶——虫胶漆,浓度25%。
刷子是化妆用的眼影刷,毛极软。
第一遍漆刷上去,木纹立刻被加深,像老照片重新显影。
池暮屏住呼吸,直到漆面泛起温润的光。
“像给木头上了一层记忆。”他低声说。
沈砚“嗯”了一声:“记忆需要保护。”
漆要晾二十四小时。
他们把琴箱放在音乐教室窗台,用防尘罩盖好。
月光透进来,落在玫瑰木上,像一条安静的河。
池暮忽然开口:“外婆醒了。”
沈砚回头。
“下午我妈回电话,说手术费凑够了。”池暮声音低却稳,“外婆转到普通病房,能说话了。”
沈砚没问钱从哪来,只点头:“那就好。”
池暮舔了舔下唇:“我欠你一次。”
沈砚把漆刷放进洗笔罐,声音轻:“用副歌抵。”
池暮笑:“副歌早写好了,就差最后两句。”
沈砚擦手:“那就等漆干,一起唱。”
第二天中午,漆干。
最后一道工序:抛光。
沈砚拿出0000号钢丝绒,轻轻打磨漆面。
池暮用鹿皮布蘸蜂蜡,一圈一圈上光。
木蜡的甜香混着松脂味,在教室里缓缓升腾。
抛光完毕,沈砚把新弦递给池暮:“你来装。”
弦钮一圈圈拧紧,音高一点点升高。
当第六根弦定音完毕,池暮轻轻扫了一个C大和弦。
声音饱满、温暖,像冬日里的一口热茶。
他抬头,眼底有光:“活了。”
傍晚,音乐教室。
夕阳从百叶窗缝隙挤进来,落在琴箱上,像一条金色的缎带。
池暮把吉他抱在怀里,指尖勾出一段新旋律。
副歌的最后两句,他在此刻补上:
“裂缝里长出的木纹,
比完整更懂回声。”
沈砚坐在第一排,没鼓掌,只把双手插进口袋。
池暮走过去,把吉他递到他面前。
“试试。”
沈砚摇头:“我怕弄坏。”
池暮笑:“木头有记忆,它记得你。”
沈砚伸手,指尖落在弦上,轻轻按下一个G。
声音稳稳地回荡,像一颗心跳,回应另一颗心跳。
夜里九点,两人离开音乐教室。
池暮背着吉他,脚步轻快。
沈砚把钢丝绒、虫胶漆、砂纸一一收回工具箱。
锁门前,池暮回头望了一眼——
窗台上的旧钢琴、地板上的木屑、月光里的吉他,像一场刚刚落幕的木偶剧。
沈砚关灯,黑暗合拢。
走廊尽头,池暮忽然开口:“沈砚,谢谢你。”
沈砚没回头,只抬手摆了摆。
“别谢,”他说,“让它活得久一点,唱得久一点。”
池暮笑,把吉他往肩上提了提,像把一段新的岁月背在身上。
裂缝已合,木纹仍在。
它们将一起在更大的舞台上,继续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