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雨幕与相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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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城的九月，雨总是先到声音，再到颜色。
沈砚把便利店十九块九的透明折伞压得很低，伞骨在风里吱呀作响，像一把随时会报废的旧琴。
雨点砸在伞面，炸开细白的碎钻，顺着伞檐滚成一条透明的水线，正好落在他左手腕上——冷得他下意识缩了缩。
腕内侧有一条旧疤，去年被债主用烟头烫的，此刻被冷水一激，隐隐作痛。
他抬眼看巷子尽头的钟楼，16:45，图书馆五点闭馆，还剩十五分钟。
沈砚把书包带往肩上又勒紧了两厘米，跑起来。运动鞋踩进水洼，“啪嗒”一声，泥水溅上裤脚，在白底蓝杠的校服上洇出脏污的花。
图书馆门口新贴的海报被雨水泡得起皱，“市一中欢迎你”几个宋体字鼓胀得像要跃出纸面。沈砚收伞，在塑料垫上跺两下，掏学生证。
“嘀——”闸机放行，阿姨隔着口罩提醒：“还有十四分钟。”
谢谢。”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礼貌，像被尺子量过。
二楼自习室在最尽头。沈砚的脚步声被长毛地毯吞没，只剩胸口“咚、咚、咚”敲得飞快。
推开门，空气里飘着旧书与冷气的混合味，像某种防腐剂。角落里那张靠窗的桌子空着——他的江山。
桌面被人用小刀刻过一行极浅的英文：If you are going through hell, keep going.
他坐下来，指腹摩挲那行字，确认没有新添的划痕，这才把卷子摊开。
红笔写的“142”刺眼。满分一百五十，他扣八分——最后一道函数大题，步骤分被扣得寸草不生。沈砚把草稿纸翻过来，在空白处写：
“省状元≥715 语文135 数学150 英语145 ……”
写到“理综285”时，笔芯突然断了。他盯着那个小小的黑洞，像盯着一口井。
他想起父亲昨夜从监狱里打来的电话——
“阿砚，爸在里面没钱了，你看能不能……”
背景音是狱警的哨子，尖锐得像要刺穿耳膜。沈砚没说出口的是：他现在的钱只够活着。
“嗡——”
不是雨声，是弦。
像有人在天台拨了一根松弛的吉他弦，声音低沉，带着余震。沈砚的耳朵先一步捕捉，后颈的寒毛竖起来。他屏住呼吸，又一声——这次更闷，像琴箱被踹了一脚。
声音来自楼顶。
图书馆顶楼废弃多年，据说漏雨，铁门常年锁着。沈砚把卷子折好，塞进透明文件袋，拉上拉链——动作很轻，像在关保险箱。他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短促的“吱”。
铁门果然虚掩。黑色挂锁悬在锁扣外，锁梁被生生拧断，断口崭新，闪着银光。沈砚推门，雨幕瞬间倒灌，带着土腥味与草腥味，像一头湿漉漉的兽。
天台上蹲着一个人。
白色T恤，校服外套被雨浸透，扔在脚边。他面前是一把缺角的木吉他，琴箱裂开，雨水顺着木纹淌进去，像在给伤口灌盐。琴弦全松，其中一根断了，卷曲成一个小小的问号。
男生忽然抬脚，踹向琴箱——
“咚！”
共鸣箱发出垂死的闷响，木屑混着雨水飞溅。他又踹第二脚，弦轴飞出去，滚到沈砚脚边。
“操。”声音不大，被雨撕碎。
沈砚弯腰，捡起弦轴。金属表面生了绿色的锈，像一块发霉的铜镜。
“木板含水率超过百分之十五，共鸣箱会变形。”他听见自己说。
男生猛地抬头。雨水顺着他的刘海往下滴，在睫毛上挂成细小的棱镜。他的眼睛很黑，黑到几乎看不见瞳孔，像一口没有月亮的井。
“你谁？”他问。
沈砚把弦轴递过去，雨水冲淡了上面的锈迹。
“年级第一。”他顿了顿，“你呢？”
男生盯着他看了两秒，突然笑了，露出虎牙——尖锐、不合时宜，像割开乌云的闪电。
“倒数第一。”他接过弦轴，随手抛进雨里，“咱俩平均一下，正好中等。”
吉他躺在地上，像一具被雨水泡发的木乃伊。沈砚蹲下去，指尖碰了碰裂缝。木纹清晰，是云杉，最便宜的量产料。
“能修。”他说。
男生用袖子抹了把脸，T恤袖口立刻晕开一片淡粉色——血混着雨水。
“修个屁。”他嘟囔，却蹲下来，和沈砚一起盯着那把琴。
雨忽然小了，云层裂开一条缝，落日的光像一把刀，插进两人之间的空地。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男生把吉他抱起来，断弦垂着，像一条无力的尾巴。
“池暮。”他说，“池子的池，日暮的暮。”
沈砚点点头，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池暮。
图书馆的闭馆铃突然响了，远远传来，像隔着一层水。
“我得走了。”沈砚起身，校服外套湿了一半，贴在手臂上。
池暮没抬头，只是伸手拨了一下断弦，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再见，年级第一。”
沈砚转身，又停住。
“明天，”他说，“同一时间。我可以带工具。”
池暮终于抬头，雨后的第一束光落在他眼睛里，像一颗迟到的星星。
“行啊。”他说，“反正我也没事。”
沈砚下楼时，雨彻底停了。管理员正在关灯，见他下来，皱了皱眉：“怎么淋成这样？”
他笑笑，没解释。走出图书馆，空气里全是泥土被翻新的味道。
忽然想起那张摸底卷，差八分。
去他妈的八分。沈砚想。明天开始，或许可以少想一次。
池暮坐在天台上，把吉他抱在怀里。
雨停后，风从远处吹来，带着楼下花坛里薄荷的凉意。
他低头，看见脚踝上的血已经止住，伤口边缘泛着白。
“年级第一。”他轻声念了一遍，像在试一个陌生的和弦。
天边，晚霞像被谁打翻的调色盘，一层一层晕开。
池暮伸手，碰了碰断弦。
“叮。”
声音很小，却被风送出去很远，像一句没说出口的——
你好。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雨幕与相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