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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兰亭一掷2 ...


  •   笔锋触及绢纸,如蜻蜓点水,轻盈而精准。

      那一刹,周遭的呼吸都似是停滞了。

      侯玉霄的笔尖之下,一个残缺的“永”字,正缓缓补全。

      起笔,顿挫,转折,回锋。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墨色温润,与那陈旧的底色浑然天成,竟无半分差别。

      “好!”

      不知是谁先喝了一声彩,人群瞬间炸开。

      “天衣无缝!简直是天衣无缝!”

      “侯世子的笔法,已然通神!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虚!”

      “此一笔,足以名留青史!”

      赞誉声如潮水般涌来,将侯玉霄高高托起。

      他放下笔,立于案前,眸中是难以掩饰的得意与自负。

      他享受着这万众瞩目的时刻,享受着众人敬畏的眸光。

      他甚至,还挑衅般地朝沈鸢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女子依旧垂着眸,安静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瓷像,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侯玉霄冷哼一声。

      一个故作清高的江南小画师,也配与他争辉?今日之后,她当知云泥之别。

      今日过后,他侯玉霄之名,将与这《兰亭集序》唐摹本残卷一道,永载史册!

      按照雅集的规矩,补全的画作需静置半个时辰,待墨迹干透,供众人赏鉴。

      这半个时辰,是侯玉霄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

      名士们围着他,奉承之词不绝于耳。

      他含笑应对,姿态潇洒,享受着这众星捧月的滋味。

      足够一壶茶从滚烫到温凉,也足够一份得意,发酵成一场笑话。

      高台一角,萧执一手搭着凭栏,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

      他没看侯玉霄,也没看那幅引得满堂喝彩的残卷。

      他的眸光,自始至终都落在沈鸢身上。

      她太静了。

      静得不像一个设下如此惊天赌局的人。

      静得……像一个早已知晓结局的看客。

      有趣。

      当真有趣。

      最先发现不对的,是离得最近的一位老翰林。

      他原本正抚须赞叹,眸光却忽然一凝,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画卷。

      “咦?”

      他发出一声轻微的疑惑。

      “王大人,怎么了?”身旁有人问道。

      那王翰林没有作声,只是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凑近了看,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这墨……这墨色,怎的……怎的浮起来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在鼎沸的人声中砸开了一圈寂静。

      所有人的眸光,再次汇聚到那幅画卷之上。

      起初,还看不出什么。

      可当众人凝神细看,便发现了那骇人的一幕。

      侯玉霄补上的那一笔,原本与古卷融为一体的墨迹,此刻竟似是活了过来。

      它不再沉静地依附于绢纸之上,而是诡异地向上凸起,边缘处泛着一层极淡的、油腻的光。

      那新补的笔画,与古旧的底色之间,像是隔了一层看不见的水膜。

      格格不入。

      突兀至极。

      若说此前的画是浑然天成的美人,那这一笔,便是在美人脸上硬生生剜出的一道流脓的烂疮。

      丑陋,刺眸,令人作呕。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

      “画……画毁了!”

      “那墨迹,像是要从纸上掉下来了!”

      人群彻底哗然。

      方才的赞誉与敬畏,此刻尽数化为惊愕、嘲弄与鄙夷。

      一道道视线,如针,如刺,狠狠扎在侯玉霄身上。

      侯玉霄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踉跄一步,冲到案前,死死地盯着那幅画。

      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

      他的笔法,他的用墨,明明已臻化境!怎会变成这般模样?

      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去触碰那道丑陋的笔画,却又不敢,仿佛那不是墨,而是烙铁。

      “妖术……这是妖术!”他猛然转头,猩红的眸子死死瞪着沈鸢,声音嘶哑,“是你!是你动了手脚!”

      全场的眸光,又齐刷刷地转向了沈鸢。

      沈鸢终于抬起了眼眸。

      她缓缓走上前,在一片狼藉的议论声中,姿态从容。

      她没有看状若疯癫的侯玉霄,眸光只平静地落在画卷上,淡淡道:“世子言重了。”

      “古画补全,本就是毫厘之争。新墨与旧绢,总归需要一个磨合的过程。”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将那幅残卷卷起,动作轻柔。

      “今日看来,是这画的脾气大了些,与世子的笔墨缘分尚浅。”

      她将画卷收入袖中,对着面色铁青的侯玉霄微微颔首。

      “世子的画技,想来还有精进的空间。这幅残卷,民女便先收回了。”

      话音落下,她再不多言,转身便走。

      月奴紧紧跟在她身后,强忍着心头的狂喜,低着头,脚步飞快。

      整个院,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沈鸢这番话惊得回不过神来。

      缘分尚浅?

      还有精进的空间?

      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比任何恶毒的嘲讽都来得诛心!

      这哪里是说画,这分明是在说,你侯玉霄,根本不配!

      “噗嗤——”

      不知是谁,第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一声笑,便似是点燃了引线。

      压抑的、幸灾乐祸的、毫不掩饰的嘲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侯玉霄牢牢困在中央。

      “啊——!”

      侯玉霄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双眸赤红,猛地挥手将案上的笔墨纸砚全部扫落在地!

      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伴随着他崩溃的怒吼,回荡在楼阁之间,却只引来了更肆无忌惮的笑声。

      京城第一才子的神话,在今日,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江南女子,一脚踩得粉碎。

      ……

      回客栈的马车上,月奴终于忍不住,抱着沈鸢的胳膊,笑得浑身发抖。

      “小姐!您看到了吗?那个侯玉霄,脸都绿了!跟唱戏的花脸似的!太解气了!真是太解气了!”

      沈鸢靠在车壁上,闭着眸,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月奴笑了一阵,见她不语,又有些担忧起来:“小姐,您……不高兴吗?”

      沈鸢这才缓缓睁开眼眸,眸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高兴?”她轻声道,“这只是第一步。”

      苏家八年前流的血,不是侯玉霄摔几方砚台,出一次丑,就能偿还的。

      她要的,从来不是侯玉霄身败名裂。

      她要的,是整个平阳侯府,灰飞烟灭。

      月奴看着她冰冷的侧脸,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敛了。

      她知道,小姐心中那座由仇恨堆砌的冰山,才刚刚融化了一个小角。

      往后的路,只会更险。

      马车穿过落月桥,桥下河水汤汤,杨花柳絮飘飘摇摇,似是一场永不停歇的春日雪。

      不出一个下午,兰亭雅集上发生的事,便插了翅膀似的传遍了整个盛京。

      从王公贵族的府邸,到寻常百姓的茶肆,人人都在谈论那个以一己之力,将平阳侯世子拉下神坛的神秘女子——沈鸢。

      说书人更是添油加醋,将此事编成了数个版本。

      有说那沈鸢是画仙下凡,不忍见凡夫俗子糟蹋了仙品,才略施薄惩。

      有说侯玉霄德不配位,触怒了画圣魂灵,才遭了天谴。

      更有甚者,竟将此事与八年前苏家的“藏龙画”案联系起来,说这沈鸢,莫不是苏家请来复仇的鬼魅。

      流言纷纷扬扬,越传越奇。

      而沈鸢这个名字,也因此,以一种极具冲击力的方式,烙印在了京城每一个人的心中。

      其中,自然也包括平阳侯府。

      书房内,名贵的瓷器碎了一地。

      平阳侯背着手,面色阴沉地看着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儿子。

      “废物!简直是废物!”

      他一脚踹在侯玉霄的肩上,力道之大,让侯玉霄整个人都翻倒在地。

      “我侯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侯玉霄趴在地上,一言不发,双拳却死死攥着,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一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就把你耍得团团转!你这些年学的画,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平阳侯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他自己就是伪画高手,此事一出,他便知晓,自己的儿子是着了道了。

      问题是,对方的手段太过高明,竟让他也看不出半分端倪。

      这才是最让他心惊的地方。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便有如此手段?

      她背后,究竟站着谁?

      “父亲,”侯玉霄终于抬起头,眸中满是血丝与不甘,“儿子不信!儿子不信她的画技能高过我!她一定是用了什么诡计!儿子要再跟她比一次!”

      “比?你还嫌不够丢人吗?”平阳侯怒喝,“在事情没查清楚之前,你给我在府里待着,哪也不许去!”

      他来回踱了几步,眸中闪着狠戾的光。

      “来人!”

      一名管家躬身而入。

      “去查那个叫沈鸢的女人,把她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我挖出来!”平阳侯的声音冷得像冰,“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敢在我平阳侯府的头上动土!”

      ……

      三日后。

      福来客栈。

      银筝正拿着账本发愁,剩下的银子,只够她们再住上七八日了。

      正盘算着是不是该让姑娘再卖几幅“蒲黄炭”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片刻后,客栈掌柜亲自领着一个身着侯府仆从服饰的人上了楼。

      那仆从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捧着一个烫金的帖子,径直走到沈鸢面前,声音平板地道:“沈姑娘,我家侯爷有请。”

      月奴的脸色,瞬间都变了。

      平阳侯府!

      沈鸢却似是早就料到,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她没有立刻去接那帖子。

      那仆从见状,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将帖子又往前递了递。

      沈鸢的眸光,落在那张制作精美的请帖上。

      朱红的底,烫金的字。

      “平阳侯府”四个大字,龙飞凤舞,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傲慢与权势。

      八年前,也是这样一张帖子,将她的父亲请进了那座富丽堂皇的府邸,赴了一场名为“赏画”,实为“构陷”的鸿门宴。

      而后,苏家满门,再无归途。

      八年后,又是一张帖子,递到了她的面前。

      风水轮流,局势轮转。

      这一次,该轮到谁,再无归途?

      沈鸢缓缓伸出手,用两根纤长的手指,夹住了那张薄薄的帖子。

      动作很轻,却似是有千钧之重。

      她知道,当她接下这张请帖的这一刻,这场耗时八年、赌上一切的棋局,才算真正开始。

      而她,已经等了太久。

      “替我回禀侯爷,”她抬起眼眸,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沈鸢,定当准时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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