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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龙勒府(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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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河在敦煌城外静静流淌,远处玉门关方向的烽燧燃着一点暗红,像悬在沙漠尽头的孤星。夜幕缀着璀璨的繁星,慢悠悠垂下来笼罩着营户区。
营户是边军士兵的家属聚居户,紧挨着军营外墙,中间隔了一道土壕,壕边种着几排耐旱的红柳,既能挡沙,又能作为军民区域的分界。靠近军营的一侧是普通营户的居所,夯土垒砌的土坯房排布密集,深处是独立的院落,住着军官的家属。
裴容清和涂妙真在亲兵的护送下,来到索校尉的居所,双层夯土院墙高过人身,院门立柱上架着横枋,柱顶饰有黑色瓦筒。亲兵叩响黄铜门环,院门很快从里面打开,一个身段窈窕的女人惊喜地探出头,看清来人后有一瞬间的失望,眼底的光瞬间淡了几分,但很快就舒展开微蹙的眉梢,笑盈盈地打招呼:“什么风把冯郎君吹来了,你家校尉呢?”
她瞥见冯毅身后站着两人,粗布麻衣难掩倾城姿容,郎才女貌,好似一对蒙尘的宝珠,她鲜少见到这般漂亮登对的壁人,好奇地问:“你们是……?”
冯毅指着裴容清向她介绍道:“裴郎君是校尉的朋友,旁边这位是他的娘子,他们今晚要在这里过夜,麻烦沈娘子了。”
“既然是校尉的朋友,那怎么能说麻烦呢?”沈娘子笑着嗔怪,眼波流转间自有一股成熟女人的妩媚,她含笑着退开半步,为他们让出路,“快别站在外面说了,都进来吧!”
“我就不进去了,校尉还在等我。”冯毅朝沈娘子行了个军礼,恭敬地告辞离开。
涂妙真跟随沈娘子进了院子,她好奇地打量着这位看不出年纪的美妇人。看模样,她似乎二十来岁,可神色中却有着久经世事的成熟稳重。她生得极为漂亮,眉如远山含黛,眼似脉脉秋波,笑起来活色生香,只是那眼尾细纹里似乎藏着饱经风霜的倦怠。
绕过嵌着方砖浮雕的影壁,就是窄长的前院。院内忙碌的仆人们好奇地打量着两个生面孔,有个上了年纪的老妪提高了声音说:“沈娘子,这些是郎君的客人吗?怎么郎君没回来?”
“军中最近事务繁忙,郎君想来是被公务绊住了。”沈娘子轻叹了口气,语气中难掩失落,勉强笑道:“这两位客人要在我们这里过夜,我正要带他们去客房,赵阿婆,你吩咐人去烧些热水,好叫客人们沐浴更衣。”
沐浴?!
涂妙真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她来到这里十来天了,还从未洗过一次热水澡,裴容清偶尔会为她烧一盆热水,放入捣碎的皂荚,让她洗头发,最后再用漂洗的水擦身体。
最初她还很不习惯,但是这里让她不习惯的事情实在太多了,都无暇顾及了,现在听说可以洗热水澡,涂妙真望着沈娘子的眼神都充满了感激。
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
夜色里的草木影影绰绰,沈娘子提着一盏煤油灯,领着他们穿过前院,沿着抄手游廊来到东厢房。这屋子规制雅致,面阔三间,中间是通透的起居小厅,墙上挂着沙洲山水小品,靠墙摆着一张铺着素色锦垫的胡床,榻中央横置一方黑漆矮桌,房屋四角立着缠枝莲纹的黄铜烛台。
沈娘子引着他们进屋,随即取出火折子吹亮,手持着挨个引燃烛台上的灯芯,暖黄烛火次第亮起,驱散了夜晚的寒意。
“你们先在这里歇息一会儿,我去准备茶点。”沈娘子笑意盈盈地说:“出门沿着走廊往左走,有间下人值守的偏房,如果有什么需要,吩咐他们就是。”
裴容清客气地道了谢,俩人寒暄两句,沈娘子提着灯走了。
涂妙真望着这整洁雅致的屋子,眼里满是新奇,这是她穿过来之后,住过最好的地方。她轻轻抚过黑漆矮桌,触感光滑温润,最吸引她注意力的是矮桌上的青瓷摆件,那是个巴掌大的青瓷水盂,天青釉色如雨后初晴的天空,釉面布满了细密舒展的冰裂纹,透着古朴的韵味。
古代中国以瓷器闻名世界,但是瓷器造价不菲,不是他们这种小老百姓用得起的,所以她到这里这么久,还从未亲眼见过瓷器。
此时乍然见到这只青瓷水盂,她忍不住拿起来把玩,入手沉甸甸的,摸起来冰凉细腻。水盂造型圆润,口沿微微外撇,工艺十分精巧,像这种唐朝的瓷器,在现代只能隔着博物馆的玻璃观赏,想不到现在却能拿到手里赏玩,她忍不住暗暗欣喜。
裴容清坐在胡床另一侧,满腹心事地收起着随身行囊。他眉宇间透着凝重,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从麻布包袱里取出两件叠得整齐的换洗衣物,刚转身想递给涂妙真,却见她已掀开门帘,好奇地钻进了东侧的卧室。
东侧间是卧室,烛火从掀开的门帘透进来,映得屋内朦朦胧胧。靠北墙摆着一张宽大的拔步床,床架纹理清晰,边缘雕刻着细密的卷草纹。床上悬着月白色的菱纹布帐,帐沿垂着银灰色的细密流苏,帐面上绣着联珠衔绶鸟纹。床旁立着相同材质做工的衣柜,柜身被擦拭得油光发亮,柜门上嵌着黄铜拉手,雕刻成瑞兽衔环的模样。衣柜旁摆着张镜台,台上放着一面黄铜镜,打磨光滑的铜镜能模糊映出人影。
涂妙真站在床边,神情严肃地抚摸着布帐上的纹样。那是种非常独特的装饰纹样,由联珠环紧密相连形成菱形网格,联珠环内绣着绶鸟,嘴衔绶带,足踏联珠台,环间以新月纹连接,针法细腻,配色清雅,一看便知是行家手笔。
她皱眉思索良久,终于想起来这是簇四联珠团窠纹样,这种纹样仅流行于南北朝至初唐,受波斯萨珊王朝艺术影响而诞生,留存于世的文物极少,她只在博物馆里见过残存的锦片,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保存如此完好的实物——不对,现在是唐初,这布帐还不是文物,只是一件普通的生活用品,而且应该才绣成没多少年。
“在看什么?这般出神。”裴容清含着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好奇。
涂妙真被吓了一跳,转过身看到是裴容清,便解释道:“这布帐上的纹样我没怎么见过,看着新奇。”
裴容清饶有兴趣地走上前,目光落在布帐上:“娘子对纹样倒是格外感兴趣。这种联珠纹曾流行过一阵子,后来渐渐不时兴了,如今确实少见,不过你上次绣在我衣襟上的小狐狸,倒比这个还要新奇些。”
提起那件事,涂妙真尴尬地苦笑:“只是随手绣的,算不上什么纹样。”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传来脚步声,沈娘子端着黑漆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摆着一壶热茶和几碟精致的点心。
那点心做得极为精巧,一盘是沙枣松糕,松软饱满的米白色糕体嵌着沙枣果肉;一盘是胡麻卷,裹着胡麻籽的外皮泛着油亮光泽,里面卷着豆沙馅料;还有一小碟蜜渍野果,青红相间的果实浸在琥珀色蜜浆里,晶莹剔透。
涂妙真和裴容清早在庵堂里就吃过了晚饭,后来又在索校尉的营帐里吃了茶,俩人此时都不饿,可是望着香气四溢的点心,涂妙真还是被勾起了食欲。她拿起块胡麻卷,轻轻咬了一口,酥脆外皮裹着香甜豆沙,尝起来味道极佳。
趁着她吃东西的功夫,沈娘子在一旁坐下,笑着与裴容清闲聊起来:“索郎君热情好客,经常请朋友到家里喝酒。他的那些好友,我几乎都认识,就算没见过面,也听过名字,若是裴郎君方便的话,可否请教一下郎君尊名?”
“我姓裴,非衣裴,表字容清。”裴容清微笑着说,“我的名字,沈娘子应该没听过,我与索校尉认识不久,平日里很少来往,这次冒昧打扰,实属意外。”
“裴郎君是我们主家的朋友,怎么算得上打扰呢?”沈娘子笑得眉眼弯弯,玩笑般地打趣道:“索郎君平日里忙得很,这都七八天没回来了,我们守着这屋子整日无聊得很,巴不得有人来做客呢!”
她语气亲切诚恳,心中却暗暗对裴郎君的话起了几分疑心。
索郎君平日往来的都是军中将领,隋唐时期军政合一,没有设置专职的文官,基本上都是武官兼任文职,此人瞧着一副书生模样,实在不像行伍之人。此外,看他的衣着打扮,也不像什么世家大族的子弟。
这样的人既然能与索郎将成为朋友,其中必然有更复杂的故事,可是他却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带了过去,而且话里话外,都在着意强调他与索郎君不熟。索郎君虽然为人爽朗热情,但也不会让不熟的陌生人去自己家暂住,更何况还是自己不在的情况下。
他与索郎君的关系,绝非像他讲得那么普通,但是他既然不想提,沈娘子自然也不会多问,只要知道索郎君信任他们就足够了,况且比起两位客人的来历,她更关心此时身在军营的那个人。
俩人随意地闲聊几句,沈娘子轻抚着茶盅,旁敲侧击地问:“说起来,你们来做客,索郎君作为主家理应相陪的,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裴容清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依旧是那副温和有礼的语气:“索校尉本来想作陪的,只是军中事务实在繁忙,娘子也知道他身居要职,属实是脱不开身。”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看似回答了问题,实则什么都没说。
沈娘子聪慧通透,见裴容清不愿多谈,自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她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又亲热地寒暄了一会儿,便识趣地起身告辞:“瞧我,只顾着说话,倒打扰两位歇息了。热水稍后便会送来,两位沐浴后早些安歇吧。”
涂妙真连日奔波,先前与范福全周旋又耗费了不少精力,此时早已疲惫不堪,对两人平淡礼貌的聊天内容提不起兴趣,只顾着埋头吃点心,根本没听出两人对话中暗藏的玄机。
见沈娘子要走,她连忙咽下嘴里的松糕,陪着裴容清起身送她到门口。
沈娘子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烛火映照下,那娇憨的小娘子正揉着眼睛打哈欠,困倦地对裴郎君说着什么,裴郎君眉眼带笑,温柔地为她拂去嘴角残留的糕屑,神情格外宠溺。
真有意思。
沈娘子笑着摇了摇头,心道索郎君这次真是结交了一对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