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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敦煌城(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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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容清没有回头,眼神怅然地追逐着女子的裙角,直到它消失在宝瓶门后,才轻叹道:“外面太危险了。”
摩诃从窗台跳下来,缓步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语气难得严肃:“就是因为危险,才让你带走她。”
“嗯?”裴容清讶异地扭头。
摩诃耸了耸肩,“那样你才能随时保护她啊!”
裴容清愣了一下,神情有些错愕,显然没想过这个。
“她留在这里,你的心也会留在这里,到时候两头都顾不好。”摩诃没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懒散地说:“我得留下来照看般若,你带她走吧。”
天边弥漫着橙红色的云霞,屋脊、树梢被霞光里勾勒出暖融融的轮廓,车轮在青石板路上隆隆滚动,驶向不知名的地方。
涂妙真抱着行囊坐在板车上,雀跃地望着裴容清赶马车的背影。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改变主意,但是能跟着他出门总比留在庵堂里强,毕竟能探索的地方越多,对敦煌城了解就越多。
她现在就像是初入这个游戏的新玩家,黄沙井是新手村,敦煌城是她开启的第一个主线任务,如果能快点解锁敦煌城的全部地图,对她日后的发展大有裨益。
出乎意料的,马车停在了军营外。涂妙真望着眼前戒备森严的营寨,越看越觉得熟悉,她努力回忆了片刻,骤然意识到,这就是涂娘子被发配充军的地方!
一股寒意漫上心头,涂妙真握着包袱的手指瞬间捏紧,指尖微微发颤。
裴容清注意到她的反常,一如往常地握紧她的手,无声地给予她支持。他拿出腰牌递给守门的士兵,士兵扫了一眼就放行了。
缠着尖刺的营门缓缓打开一条缝,容马车通行,裴容清收好腰牌,驾着车进了军营。
马车驶过士兵操练的训练场,停在一座气派的营帐外。一个身着常服的年轻军官迎了出来,凌厉的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脚步沉稳,身姿格外挺拔,显然久经沙场。
“裴兄,你可算来了!”他热情地上前和裴容清拥抱,看到车里的涂妙真时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调侃道:“怎么把你娘子带来了,真是一天也分不开啊,不知道小别胜新婚吗?”
裴容清无奈地瞪了他一眼,牵住涂妙真的手将她扶下车,对她介绍道:“这位是敦煌校尉,索延昭。”
涂妙真本能地躲在他身后,小声道:“索校尉……”
“娘子别拘谨!”索延昭笑道:“叫我阿昭就行,我们进去说吧!”
牛皮营帐在暮色里泛着沉郁的赭色,四角用夯实的枣木柱固定,帐顶盖着防沙油布。帐内地面铺着厚实的羊毛毡,四周挂着织有西域卷草纹的彩毡,能隔绝戈壁夜晚的寒气。主帐正中摆着一张宽大的榆木案几,案几中央摊着沙洲舆图,旁边散落着几卷写满军报的麻纸,墨迹带着未干的潮气。帐内左侧立着盔甲和兵器架,右侧铺着张行军榻,角落处摆着水囊和竹筐。
索延昭引着他们在案几旁坐下,案几边立着一盏陶制油灯,灯身刻着莲瓣纹,灯芯跳动着昏黄的火苗,将周围的帐壁染成暖橙色。
他收起舆图,推开散乱的麻纸文书,腾出地方摆放茶具,为俩人斟茶。亲兵端来两碟干果与风干肉脯,放在茶具旁边。
帐内弥漫起淡淡的茶香,不同于粗茶的苦涩,琥珀色的茶汤入口醇厚,清香中透着一丝咸鲜,既能解渴又能驱寒暖身。
难得喝到好茶,涂妙真捧着茶碗,慢慢品味其中滋味,神情都放松了不少。
索延昭看着她舒展下来的眉毛,笑着说:“娘子喜欢这茶?待会儿我让人包些茶饼,你们拎回去。”
“不用不用。”涂妙真连忙摆手,“索校尉太客气了。”
虽然索校尉让她叫名字,但是看他这做派,显然是军中的高级军官,她一个刚脱了罪籍的普通老百姓,怎么敢直呼其名。
“是娘子太客气了。”索校尉无奈地说,下意识地瞥向裴容清,犹豫着说:“不知道裴兄放不方便,借一步说话?”
裴容清专注地盯着涂妙真嘴角浮起的微笑,漫不经意地应了一声,温柔地伸手将她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柔声道:“娘子,我与索校尉有些事要谈,你能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吗?”
涂妙真好奇地打量着两个人,乖巧地点点头。
裴容清和索延昭起身去了旁边的议事隔间,主帐内只剩下涂妙真。她见人都走了,喜滋滋地拿起肉脯,刚才她就馋了,但是这俩人谁都不动,搞得她也不敢拿。
肉脯咸香,吃到嘴里很有嚼劲,涂妙真幸福地嚼着肉脯,眼神却不自觉瞥向隔间的布帘,暗自猜测着两人的关系。
那个索校尉看着就地位不凡,而且肯定家世显赫。因为上次在城门遇到的郑戍主目测有四十岁,这个索校尉似乎只有二十多岁,这么年轻却能在军中拥有这么气派的营帐,还有亲兵,背后肯定有人撑腰。
这样的人怎么会和她相公认识呢?
涂妙真正沉思,帐外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她瞬间紧张起来,警惕地盯着帐帘,正在犹豫要不要喊人,帐帘忽然被拉开一条缝,一个圆圆的脑袋探了进来,胖乎乎的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晚上好啊,涂娘子。”
那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身材壮硕魁梧,脸上留着络腮胡,模样看着分外眼熟。
涂妙真盯着他的脸,忽然惊叫起来,“是你!范都使!”
“诶诶!娘子小点声!”范都使急切地小声恳求道,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议事隔间,然后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对着涂妙真深深作揖,笑道格外谄媚:“想不到娘子还记得我,真是让敝人受宠若惊!两个多月不见,娘子愈发漂亮了,这姿容、这气质,简直是洛神在世……”
“好了好了,”涂妙真不耐烦地打断他,警惕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受原主的影响,涂妙真看到这张脸就不舒服,因为这张脸,正是涂娘子服徭役时的监工头子,范福全。
都使主要统筹屯田事务,同时也负责监管犯人劳作和工事修筑情况。虽然范福全平时很少亲自来监工,但是每次来都带着鞭子,涂娘子做活很慢,没少挨他的鞭子。
范福全看她脸色难看,赶忙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匣递过去,“我知道娘子不想见我,但是我这次厚着脸皮过来,不为别的,就为了给娘子送点薄礼,就当是赔罪了!”
涂妙真面沉如水,冷眼盯着那个木匣,完全没有接过来的意思,语气隐隐含着怒意:“知道我不想见你,那就滚远点。我已经脱了罪籍,不会再和你们有牵扯了,你这么做到底什么意思?”
“看娘子说的,我能有什么意思?”范福全擦了擦额角冒出的冷汗,献宝似得打开木匣,里面竟然装着一支银簪,那支银簪约莫三寸,泛着凝润的银色冷光,簪头雕刻着宝相花,花间镶嵌着天河石,一看就价值不菲。
他殷勤地满脸堆笑:“我只是见娘子貌若天仙,却没有相衬的首饰傍身,心里替娘子惋惜,所以特意选了这根银簪。以前都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是我眼皮子浅,不小心得罪了娘子,还望娘子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这等庸才蠢货一般见识。”
涂妙真惊疑不定地盯着他,心里满是疑惑。她自然不信范福全的诚意,毕竟黄鼠狼给鸡拜年,怎么可能安好心,只是令她疑惑的是,范福全为什么要给她赔礼道歉?
都使虽然只是九品小官,但那也是官差,而她只是一个刚脱了罪籍的孤女,到底有什么能耐让范福全如此低三下四地讨好?
除非——
涂妙真瞥向议事隔间,过往那些千丝万缕的线索串到一起,她逐渐有了头绪。
当初涂娘子被发配到军营里修筑城墙,病得快要死的时候,范福全想要把她赶进荒漠自生自灭,恰好这时候裴容清出现了,将她送到了医馆。
裴容清家在黄沙井,为什么那么恰巧,他会在那天出现在军营里?
他为了将涂娘子改到自家户籍上,花了重金贿赂军官,那他贿赂是谁?又是通过谁的关系,有了这个贿赂的机会?
裴家只是普通家庭,他又是哪来的钱贿赂军官?
如果裴容清只是个寻常百姓,那他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
他与涂家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情,值得他倾家荡产、假做夫妻也要救涂娘子?
无数问题萦绕在她心头,她抬眼打量着范福全谄媚的样子,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个突破口。她收敛起刚才那副戒备的模样,微笑着朝他勾了勾手,范福全如蒙大赦,赶忙凑到她面前,很有眼色地问:“娘子有什么吩咐?”
涂妙真缓缓拿起那支银簪,手指抚过簪杆上雕刻的缠枝葡萄纹,装作对此很满意的样子,慢悠悠地开口:“都使能有这份心,奴家就知足了,还特意送了簪子过来,多破费呀!”
此话一出,范福全大喜过望,赶忙道:“只是一点小小的心意,娘子不嫌弃就好!”
涂妙真看着他这副不值钱的样子,心里暗笑道:运气不错,看来这个人很好拿捏。她把玩起那支银钗,状似遗憾地叹了口气:“这礼物我自然是很喜欢,只是……”
恰到好处的停顿,范福全果真急了,急切地追问:“只是什么?”
“只是——”涂妙真掀起眼皮,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的脸,缓缓微笑道:“只是我家郎君,未必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