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敦煌城(二) ...
-
熹微晨光透过麻纸窗户,在土墙上投下朦胧的光斑,涂妙真悠悠转醒,浑身的疲惫消散了大半。因为昨夜她睡得太早了,所以今天醒得格外早,般若还在她怀里安睡,漂亮的小脸蛋红扑扑的,浓密的睫毛又长又翘,像极了年画娃娃。
涂妙真小心地抽出被压得酸麻的胳膊,扶着墙坐了起来,目光不经意间扫到方桌前,只见摩诃盘膝坐在草席上,握着一柄短刀细细擦拭。刀柄缠着深褐色的布条,刀刃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寒光,一看便知锋利异常。
她听到涂妙真起身的动静,抬眼看过来,脸上满是惊讶:“阿娘,今天怎么醒这么早?”
涂妙真被问得有些不好意思,倒不是她平常起得多晚,实在是这些古人起得太早。在不上班的情况下,她能在八点多醒过来,在现代已经很厉害了,可惜这里的人都是鸡鸣而起,差不多就是五、六点钟的样子。
这谁有招啊?
她正尴尬呢,房门忽然被推开,裴容清拎着早饭走进来,看到醒着的涂妙真,也是满脸惊讶:“娘子,今天怎么醒这么早?”
“……”
涂妙真哑口无言。
裴容清将早饭放在方桌上,箩筐里装着新鲜出炉的胡饼,小罐咸菜和几块软糯的粟米糕,此外还有一壶粗茶。
“快来吃饭吧,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挥手招呼道。
摩诃见状,收起了手里的短刀。刀收入鞘中时,涂妙真恰好瞥见刀鞘上雕刻的精致花纹,似乎还镶嵌着什么发亮的东西,可是不等她看清,摩诃已经把短刀塞进了行囊里,拉上了布绳。她起身走过来,推醒了还在酣睡的般若。
般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揉着眼睛往涂妙真怀里蹭了蹭,才慢腾腾地坐起来,由着摩诃帮她穿衣服。
涂妙真本想承担一下做娘的责任,可是摩诃帮她披罩衫的动作麻利又熟练,完全没有涂妙真插手的余地。
摩诃帮般若系好腰带,牵着她到了方桌旁坐下。
一家人围坐在小方桌前,就着咸菜吃起胡饼。涂妙真心里惦记着那柄短刀,忍不住往摩诃的行囊瞥了两眼,心里有些疑惑,孩子小小年纪,为何会随身携带这种兵器?可是转念一想,敦煌地处边境,时常有突厥劫掠,带把刀防身也正常,只是那刀鞘上的花纹不似凡品,如果能仔细看看就好了。
她咬着胡饼,心里盘算着以后得找个机会问问。
“吃完早饭,我要去找金兰邑的社官交货。”裴容清慢悠悠喝着茶,微笑着问涂妙真:“娘子要一起去吗?”
“金兰邑?” 涂妙真眼睛一亮,瞬间来了精神。她早就听裴容清提过,这是敦煌城的“女人社”,是女子自发组成的民间私社,平日里互相帮衬、扶持,不仅社条是由女人们共同制定,而且事务皆由女人自主管理。
涂妙真对此好奇已久,忙不迭地点头,急切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不着急。”裴容清拿起陶壶给她续了些茶,笑着说:“先吃完饭再说。”
八点钟左右,一行人吃完早饭收拾妥当,裴容清赶着马车,载着她们前往城郊沙丘边缘的一处庵堂。
土黄色的夯土墙与周遭沙漠浑然一体,墙里混着红柳枝,是当地防沙的老法子。墙顶铺着厚厚的芦苇秆,主殿的青瓦在阳光下泛着淡青光泽。山门的匾额上写着“妙法庵”三个大字,规整利落,显然是大师手笔。
马车停在庵前,涂妙真跟着下车,山门是简易的单开间,深褐色门框被风沙磨得发亮。刚跨进门,在院内洒扫的小尼姑就听到了动静,她警惕地抬头,发现是裴容清后,神情瞬间放松了。
她放下扫帚迎上来,双手合十行了礼:“你们是来送彩塑的吧?赵娘子在里面等候多时了,随我来吧。”
小尼姑引着众人来到左侧的小院子,院里干净整洁,墙角根长着几株耐旱的沙棘,嫩黄中带着点绿,正屋匾额书着“社邑堂”。小尼姑推开门,一股淡淡的草木香扑面而来。
四张矮木桌擦得干净,十余条草席铺展在桌旁,靠墙的三层木架上摆满了陶罐和竹筐,存放社员捐赠的粟米、布匹等物资,在旁边的木牌上,还用炭笔清晰标注着捐赠人的名字和数量。
摩诃和般若显然和屋里的人很熟,刚进门就大喊道:“赵阿母!我们来看你了!”
几个中年女人围坐在中间那张方桌旁,正神情严肃地商议着什么,听到外面的动静,她们齐齐抬头望向门口。
看清楚来人,为首的女人赶忙起身,笑着迎了上,其余女人们也都跟着她起身相迎。
她约莫三十来岁年纪,穿着件石青色细棉布襦裙,头发挽成饱满的圆髻,斜插着一支缠枝银鎏金簪子,眼角虽有细纹,眼神却亮得很,笑起来时嘴角弯出爽朗的弧度,她没有刻意挺直脊背,却自有一股挺拔的姿态,举手投足间满是成熟女人的干练洒脱。
这个中年女人就是金兰邑的社长赵娘子。
般若熟稔地扑进她怀里撒娇,赵娘子疼爱地摸着她的发髻,满心欢喜地夸道:“瞧瞧我们的小心肝,只不过十几天不见,出落得更漂亮了,将来定是个大美人,就跟你阿耶阿娘一样俊!”
说罢,她笑吟吟地望向涂妙真,含着调侃的笑意:“是不是呀,娘子?”
“诶?”涂妙真正仔细打量堂内的木架,冷不丁被点名,茫然地抬起头。
裴容清无奈地打断道:“我娘子年纪轻,你就别打趣她了。”
这一句话可捅了马蜂窝,赵娘子眼珠一转,戏谑地望着他,奚落道:“小娘子年纪轻,你年纪还轻吗?小娘子在医馆住了那么久,居然都没听你提起过,就这么不想让我们过去探望你家小娘子?裴郎可真把我们当外人,真是让奴家伤心——”
说着,她装模做样地叹了口气,似是无限伤心的模样。
裴容清被挤兑得没辙,头疼地说:“这又是哪里的风言风语,怎么还传到赵社长耳中了?我家娘子前些时日病得太重了,大夫说需得静养,这才没和大家伙提过。”
赵娘子神色微动,细细打量起涂妙真的脸色,见她虽然气色尚可,但是眉宇间仍然凝着一股病气,顿时心疼起来,牵起她的手:“阿妹,那些事儿我都听说了,你一个人从江南到这里,孤苦伶仃的,实在不容易,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我赵五娘虽然能力有限,但是能帮的,我绝不推辞!”
她的袖口挽得整齐,露出的手腕结实有力,握起手来宽厚又温暖。
涂妙真被这份热情感动,轻声说:“谢谢……”
赵娘子立刻笑起来,“你们家真是的,一个个都那么见外——对了,阿妹还不认识我吧?我姓赵,叫赵青如,是金兰邑的社长,若是阿妹不嫌弃,可以唤我一声阿姊。”
她看得出涂妙真的不自在,收回了手,扭头对裴容清道:“想不到你这颗顽石也有动心的一天,还不跟我们介绍一下?”
“你们不是都打听过了吗?”裴容清好笑地摇头,伸手将涂妙真拉到身边,“我娘子姓涂,闺名妙真。”
几人寒暄了几句,裴容清领着赵青如去清点马车上的彩塑,确认数目无误后,赵青如将准备好的钱袋子递过去。
裴容清收过钱袋,没有数直接收了起来,转身对涂妙真说:“我还得去城西的寺庙送另一批彩塑,如果时间来得及,还要去趟木匠铺,请木工师傅把织机打好。一会儿就正午了,敦煌城里会很热,你带着摩诃、般若在这儿歇着吧!庵堂比客栈清净,今夜你们就住这里,我明天一早来接你们。”
涂妙真虽然心里很不情愿,但是这具身体太虚弱了,昨天来的路上就差点脱水,若是真出什么好歹反而添乱,只好勉强点头,同意留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过夜。
裴容清看出她的犹豫,但是时间紧迫,他实在没办法停留太久,匆匆地劝了她几句,就重新收拾起马车,准备上路。
临走前,他又找到赵青如,细细叮嘱了几句,才赶着马车离开。
涂妙真扶着山门,眺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格外不安,这是她来到这里之后,他们第一次分别。或许是什么雏鸟情节,她对裴容清的依赖深得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赵青如在旁看得分明,心里涌起一阵酸涩,又是羡慕又是感慨。她走上前,拉住涂妙真的手,安抚道:“放心吧阿妹,你家郎君明天就回来了,这儿的人都很好,你不用不自在,就当是在自己家就行。”
涂妙真不忍拂她好意,强笑着点了点头。摩诃和般若倒是很开心,坐在屋檐下和尼姑们聊天叙旧。她们经常跟着裴容清来这里,和庵里的人都熟络得很。
这两个孩子卖乖时最是嘴甜,在庵堂里转了一圈,手里就被塞满了小吃,最后都献宝似得捧给了涂妙真。
中午时分,外边日头毒辣,三人坐在客房里,分吃这些点心,粗陶盘里摆着沙枣、杏仁糕,还有几颗脆生生的野果。般若毕竟是小孩子,容易困,吃了两块糕就靠着摩诃睡着了。
涂妙真心里装着事,吃东西都心不在焉。她忽然想起早晨的事,好奇地问摩诃:“你的那把刀可以给我看看吗?”
摩诃正在帮般若整理滑落的衣襟,听到这话,动作猛地一顿,惊讶地扬起眉梢,反问道:“为什么突然想看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