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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未见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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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阿姨是在开春栀子树冒新芽时,吞吞吐吐把话说出口的。那天晨露还没散,林禾蹲在巷口的栀子树下,手里攥着把小铁铲,正把土里的碎石子一颗颗挑出来——苏晴以前说“栀子根怕硌,得把土松得软乎乎的”。张阿姨从巷口的石阶走下来,手里攥着半干的栀子花瓣,花瓣边缘卷着,是去年冬天没晒透的,她走到林禾身边,蹲下来时围裙蹭到了泥土,声音压得像怕惊到刚冒的芽尖:“前儿我去邻县走亲戚,在菜市场碰到之前给晴丫头换药的李护士……她说……说晴丫头去年冬天好像没挺过来,肺癌晚期,走的时候很安静。”
林禾手里的小铁铲“当啷”掉在土里,铲尖砸到石子,溅起的泥点落在她的帆布鞋上。她盯着栀子树刚冒的嫩白芽尖,芽尖上还挂着颗小水珠,像苏晴以前替她擦汗时,落在她脸颊的水珠。风卷着土屑落在她手背上,凉得像苏晴冬天替她暖手前的指尖,可这次,再也没有温热的掌心覆上来,替她拂掉那点凉。她张了张嘴,想问“是哪一天”“有没有说想我”,喉咙却像被什么堵着,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最后只挤出一句,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她……走的时候,疼不疼?”
张阿姨别过脸,用围裙角抹了抹眼睛,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李护士没细说,只提了句,晴丫头最后身边摆着你寄的栀子干,还有张画着贝壳的小画——就是你去年冬天寄的那封,信封上还画了两个小脚印的,她一直放在枕头边。”林禾弯腰去捡铁铲,指尖抖得握不住木柄,铲柄上的木纹硌得手心发疼。她低头看着土里的新芽,突然想起苏晴笔记本里写的“巷口的栀子树今年冒了好多新芽”,原来那时她就知道自己等不到花开,却还是在字里行间藏了那么多温柔的盼头,连树的新芽都替她记着。
那天晚上,林禾把苏晴的笔记本摊在书桌上,台灯的光调得很暗,怕太亮晃了纸页上的字迹。笔记本的封面已经磨出了毛边,苏晴画的栀子花瓣,红色马克笔褪成了浅粉,像晒旧的记忆。她一页页翻,看到苏晴写“今天喝了小半碗粥,护士说能多吃点就有力气”,旁边画了个举着筷子的小人;看到写“禾禾肯定在画室熬夜,得提醒她多穿件衣服”,字迹歪了些,大概是写的时候没力气;翻到最后一页,杭州医院的地址被她摸得发皱,纸边起了毛,“等春天的栀子开,我肯定回来”这行字,铅笔痕迹被反复描过,像苏晴写的时候,也在给自己打气。
她从床底拖出那个铁盒,打开时,淡淡的栀子香混着油墨味飘出来。铁盒里的信封已经堆了七张,她一封封拆开,栀子干的香气还没散,有的花瓣已经泛了黄,却还保持着干燥的韧劲。夹在里面的小画被她小心地取出来,铺在桌上:画巷口雪景的那张,雪地里两个小小的脚印,一个画了小弯钩(是苏晴的),一个画了小圆圈(是她的);画海边日出的那张,贝壳边缘涂了圈细闪,是用苏晴寄的颜料画的;画画室雏菊的那张,花茎旁写了行小字“像姐姐窗台上的那盆”。林禾对着空荡的房间,声音轻得像耳语:“姐姐,他们说你走了,可我还没带你看巷口今年的新栀子,还没给你看杭州的桂花,咱们说好的事,还有好多没做呢。”
之后的日子,林禾还是每天给窗台的陶瓷瓶换花。陶瓷瓶是苏晴在小山村买的粗陶瓶,瓶身上的“晴”字被她擦得发亮,瓶底还留着去年装桂花的浅痕。春天挑雏菊时,要选花瓣最挺的,插瓶时会留三厘米的花茎,苏晴说“这样能活更久”;夏天换栀子时,她会把花瓣最外层的那片轻轻剥掉,怕藏了小虫,放在窗边时,要让阳光刚好落在花瓣上,像苏晴以前摆花的样子;秋天采桂花时,她踩着小凳子,在张阿姨家的桂花树上摘最顶端的花苞,凑在鼻尖闻时,总想起苏晴说“杭州的桂花能泡成茶,甜得不用放糖”,眼眶就会热起来。
她依旧每月寄一次夏信,收件地址还是杭州那家医院,只是信封上多了行小字,用铅笔写的,像苏晴的笔迹:“姐姐,今天栀子开了三朵,我拍了照片夹在里面,背面画了巷口的新芽,你要是能看见,就当咱们一起看了。”这些信自然还是会被退回,信封上的“查无此人”戳记越来越红。她不再把信放进铁盒,而是在栀子树底下,用小铁铲挖个浅浅的坑,把信封放进去,上面盖层薄土,再摆上片新鲜的栀子叶——她说:“这样姐姐就能闻着栀子香,慢慢看信里的话了,不会被风吹走。”
夏天栀子盛开时,林禾把《等夏》从画室搬回老巷的小屋。画框是她特意选的浅棕色木框,像苏晴笔记本的封面颜色。她把画挂在苏晴以前住的房间墙上,正对着窗台的陶瓷瓶。每天傍晚,她会搬把小竹椅坐在画前,手里拿着苏晴织的米白色围巾,围巾有点起球,是她去年冬天总围的缘故,边角的线头被她摩挲得软乎乎的。她指着画里的细节,一条一条数:“这是咱们第一次喂橘猫的槐树下,你当时给了橘猫半块馒头,它吃得满脸都是;这是小山村的‘漫山夏意’木牌,你说等我高考完就带我去,后来你在民宿留了便签;这是你寄给我的雏菊,当时装在牛皮纸信封里,还带着露水……”数到画角落的陶瓷瓶时,她突然笑了,眼泪却掉在围巾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你看,我把你说的雏菊画进去了,颜色调得跟你窗台上的一模一样,就是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有次台风天,夜里的风刮得窗户“哐哐”响。林禾躺在床上,总想着巷口的栀子树,凌晨三点,她披了件苏晴的米白色衬衫,拿了把伞就往巷口跑。雨砸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她的头发被风吹得贴在脸上,冰凉的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流。跑到栀子树旁,她看见最粗的那根枝桠被吹断了,断口处还沾着新鲜的树皮,她赶紧把伞夹在胳膊下,用手小心地扶起断枝——枝桠上还冒着两个新芽,嫩得像能掐出水。她把断枝抱在怀里,往家跑时,衬衫都湿透了,却死死护着那根枝桠,怕再被风吹坏。
回到家,她找了个旧花盆,把断枝插进去,土是从巷口栀子树下挖的,还混了点腐熟的树叶。她把花盆放在窗台,夜里起来看了三次,每次都要伸手摸一摸新芽,看有没有蔫。守了半个月,断枝上的新芽真的挺起来,还冒出了片新叶。林禾拍了张照片,贴在新的夏信上,信里写:“姐姐,你以前总说栀子树耐活,果然没骗我。新芽长出来了,绿油油的,等它再长高点,我就把它种回巷口的栀子树旁,让它们靠在一起。”她把信埋在土里时,特意在旁边放了颗从西湖捡的贝壳,说:“这样姐姐看信时,也能摸到贝壳了。”
冬天再降雪时,林禾买了去杭州的高铁票。她按着笔记本上的地址找到那家医院,医院的花园里积着薄雪,长椅是深绿色的,椅背上还挂着未化的雪。她在门口的花店买了束白色栀子,花瓣上沾着点雪,她把花放在长椅中间,调整了好几次位置,怕雪落在花瓣上压坏了。她坐在长椅上,掏出手机,翻出苏晴的晚霞头像——照片里的云是淡紫色的,苏晴的半只手捏着手机,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她把手机放在腿上,声音带着点雪的凉意:“姐姐,我来杭州了,桂花已经谢了,树枝上积着雪,明年秋天我再来,到时候摘一朵最香的,夹在你的笔记本里。这里的冬天比老巷冷,你要是觉得凉,就裹紧我给你寄的栀子干,闻着香就不冷了,别像以前那样总忘了加围巾。”
离开杭州前,林禾去了西湖。湖边的栏杆上积着雪,她蹲在湖边,看着结冰的湖面,捡了枚白色的贝壳——贝壳边缘有点钝,是被湖水磨的,握在手里凉凉的。她对着湖水轻声说:“姐姐,我替你捡了贝壳,跟咱们以前说的一样,白白的,能透光。等下次来,我再替你看春天的桃花,看夏天的荷花,把咱们没一起看的风景,都替你看一遍。我会把这些都写在夏信里,埋在巷口的栀子树下,你闻着栀子香,就能知道我去了哪里,看到了什么。”
回去的火车上,林禾把贝壳放在贴身的布袋里,布袋是苏晴以前装栀子干的,还带着淡淡的香。她摸了摸脖子上的围巾,围巾被体温焐得暖暖的,像苏晴以前的掌心。窗外的夕阳慢慢沉下去,颜色从橙红变成淡紫,像极了苏晴头像里的晚霞。风从车窗缝吹进来,带着点雪后的清新,林禾忽然觉得,苏晴其实没走——她变成了巷口栀子树的新芽,变成了窗台陶瓷瓶里的花,变成了夏信里的字,变成了风里的香,一直陪着她。她把脸贴在车窗上,看着窗外掠过的树影,轻声说:“姐姐,咱们的夏天还没结束,我会慢慢等,把所有错过的,都替咱们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