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生劫》林阚

41、梦魇溯洄

　　随着相处日深，谢珩在云鬟身上，越来越多地发现一些让他感到莫名熟悉又悸动的痕迹。

　　她抚琴时，遇到激昂处，眉尖会不自觉地上挑，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孤高，那神态，像极了他梦中某个模糊的身影，立于烽火废墟之前。

　　她思考难题时，习惯性地用左手食指轻轻点着下唇，眼神专注而空茫，这个细微的小动作，无端地让他心口一紧，仿佛在久远的过去，也曾有人在他面前，如此凝神思索。

　　一次，他画了一幅雪景寒梅图，云鬟在旁边研墨，看到画中那株于冰雪中傲然绽放的红梅时，她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哀伤，低声喃喃：“凌寒独自开……只是，太冷了。”

　　那声“太冷了”，语气中的萧索与深藏的痛楚，让谢珩执笔的手猛地一顿，一滴浓墨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晕染开来，如同心口骤然扩大的空洞。一股莫名的、尖锐的悲伤毫无预兆地席卷了他，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猛地抬头看向云鬟，她却已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他的错觉。

　　还有一次，他教她辨认一种罕见的古文字，那字形复杂，她学得吃力，额角渗出细汗，却倔强地不肯放弃，一遍遍临摹。那执拗又认真的侧脸，在烛光下晕出柔和的光晕，竟与他记忆中某个雪夜、某个蜷缩在炭火旁却依旧挺直脊背的身影重叠起来……

　　这些瞬间的恍惚与心悸，起初只是零星闪现，谢珩并未深想，只当是自己对她用情日深而产生的错觉。直到那日，他带她去城郊别业附近的山中散心。

　　那是初秋时节，山色斑斓，溪水潺潺。他们避开随从，沿着一条少有人知的小径漫步。行至一处开阔的山坡，视野极佳，可以俯瞰远处层林尽染，以及山脚下若隐若现的别业屋檐。

　　山风拂过，带来草木的清香。云鬟走在他身侧，脚步轻快，难得地显露出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活泼。她指着远处一片如火如荼的枫林，眼中闪烁着纯粹的笑意：“公子你看，像不像一匹巨大的、燃烧的锦缎？”

　　谢珩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夕阳的余晖正洒在那片枫林上，红得惊心动魄。就在这一瞬间，眼前的景象与他脑海中某个深埋的、破碎的画面轰然重合——同样是如火如荼的赤红，不是枫叶，是……是漫天烽火，是焚烧的宫阙，是染血的战旗！而在那一片毁灭的红色背景前，一个纤细的身影茕茕独立，回眸望来，眼神如冰似火，绝望而倔强……

　　“唔！”谢珩猛地捂住额头，一股剧烈的、如同被斧凿劈开的疼痛袭来，让他眼前发黑，踉跄了一下。

　　“公子！您怎么了？”云鬟大惊失色，慌忙扶住他。

　　谢珩靠在她身上，额角冷汗涔涔，那画面虽一闪而逝，带来的冲击却无比真实，仿佛亲身经历。那女子的面容模糊，但那眼神……那眼神竟与此刻扶着他的云鬟，有着惊人的神似！

　　“没……没事，”他缓了缓，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直起身，脸色却依旧有些苍白，“许是山风太急，有些头晕。”

　　云鬟担忧地看着他，眼中是真切的焦急：“我们回去吧，公子需要休息。”

　　回程的路上，谢珩沉默了许多。那些零碎的、似曾相识的痕迹，连同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幻象，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隐隐串起。一个荒诞却又莫名合理的猜想，如同黑暗中的幽火，开始在他心底闪烁。

　　难道……那些午夜梦回时模糊的痛楚与悸动，那些对云鬟无法解释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吸引与怜惜，并非空穴来风？

　　自山中归来后，谢珩便有些心神不宁。那日山中看到的幻象，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他开始频繁地做梦。

　　梦境混乱而压抑，充满了铁锈般的血腥味、冰雪的寒冷、金戈的铿锵，还有一个始终看不清面容、却让他心痛如绞的女子身影。他梦见自己穿着冰冷的甲胄，站在一片废墟之上；梦见大雪纷飞的夜晚，徒劳地想要温暖一双冰冷的手；梦见冲天的火光中，有人在他怀中渐渐失去温度……

　　每一场梦醒，都伴随着心脏剧烈的抽痛和满身的冷汗。梦中那种深刻入骨的愧疚、绝望与不甘，是如此真实，仿佛是他亲身经历过的劫难。

　　而每次从这样的梦魇中挣扎着醒来，他第一个想起的，总是云鬟。想到她清丽的眉眼，想到她抚琴时的孤高，想到她说“太冷了”时的萧索，想到她偶尔流露出的、与梦境中女子何其相似的倔强与脆弱……那种想要紧紧拥她入怀、弥补一切、再不分离的冲动，便汹涌得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开始更细致地观察她，试图从她身上寻找更多与梦境对应的痕迹。他注意到，她格外怕冷，秋风刚起，她便已手脚冰凉；她对红色，尤其是那种接近火焰与血的赤红，会有一种下意识的回避与恐惧；她弹奏某些杀伐之气重的古曲时，指尖会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仿佛在抗拒着什么深埋的记忆。

　　这些发现，让谢珩心中的那个猜想愈发清晰，也让他对云鬟的感情，变得更加复杂深沉。那不再仅仅是欣赏她的才华，爱慕她的品性，更混杂了一种跨越了时间与轮回的、宿命般的怜惜与……赎罪般的深情。

　　这日，云鬟为他整理一批新收来的金石拓片，其中有一片残破的青铜剑拓，纹饰古奥，隐隐透着杀伐之气。云鬟在清理拓片边缘的污渍时，指尖不小心被粗糙的纸边划破，沁出血珠。

　　鲜红的血珠在她白皙的指尖格外刺目。

　　谢珩几乎是瞬间从座位上弹起，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力道大得让云鬟吓了一跳。

　　“别动！”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绷，眼神死死盯着那点鲜红，瞳孔深处似乎有剧烈的情绪在翻涌，恐惧、痛悔、还有深不见底的心疼。

　　他迅速取出手帕，却不是简单地擦拭，而是极其小心、甚至带着一丝颤抖地，轻轻包裹住她受伤的指尖，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琉璃，又仿佛那点鲜红，灼伤了他的眼睛。

　　云鬟被他过激的反应弄懵了，呆呆地看着他。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轻颤，看到他额角瞬间渗出的细汗，以及眼中那浓烈得化不开的……痛苦？

　　“公子？”她轻声唤道，带着疑惑与不安，“只是小伤，不碍事的。”

　　谢珩却仿佛没有听到，他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目光胶着在那被手帕包裹的指尖，仿佛透过这一点微不足道的伤口，看到了另一幅血淋淋的、令他肝肠寸断的画面。梦中的片段再次闪现——冰冷的雪地、蔓延的鲜血、渐渐消失的温度……

　　“对不起……”他忽然低声呢喃，声音沙哑破碎，充满了无边的愧疚与痛楚，“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

　　云鬟彻底怔住了。他在说什么？对不起谁？保护谁？他眼中那深沉的痛苦，让她心惊，也让她莫名地……心疼。

　　“公子，您怎么了？”她反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试图给他一些安慰，“奴婢真的没事。”

　　她指尖的温度和轻柔的话语，像一缕微光，将谢珩从那段痛苦的幻境中稍稍拉回。他猛地回过神，对上她担忧而清澈的眼眸，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

　　他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再睁开时，已恢复了七八分平静，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未能散尽的余悸与深情。

　　“没事，”他松开手，却依旧将包着她手指的手帕仔细系好，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是我……想起一些旧事。”他顿了顿，凝视着她，目光复杂难辨，“答应我，以后……一定要小心些，不要再受伤了。”

　　他的语气郑重得近乎恳求，让云鬟心中更加困惑，却也涌起一股暖流。她点了点头：“嗯，奴婢记住了。”

　　这一刻，谢珩看着她乖巧应允的模样，心中那份跨越了轮回的怜爱与守护之意，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无论前世如何，今生，他绝不能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这份爱，因那逐渐苏醒的记忆和深重的愧疚，而变得更加刻骨铭心，也更加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