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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同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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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内的血腥气尚未散去,窗外已传来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将这座精致的牢笼彻底围困。火把的光亮透过窗纸,映得室内忽明忽暗,晃动着满地尸骸狰狞的影子。
姬玥腹中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她死死抓住嬴彻的手臂,仿佛那是她在无边苦海中唯一的浮木。那不断蔓延的血迹,像一朵绝望的花,在她裙裾上肆意绽放,刺痛了嬴彻的眼睛。
“撑住,阿玥,撑住!”嬴彻的声音嘶哑,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他迅速将她拦腰抱起,小心地放置在里间的床榻上,用狐裘紧紧裹住她冰冷颤抖的身体。外面的包围圈正在收紧,喊杀声与弓弦绷紧的声音清晰可闻,但他此刻眼中只有她苍白如纸的脸。
“黑伯!”嬴彻朝着门外厉声喝道。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暖阁的门被从外面撞开,黑伯带着几名浑身浴血、显然刚经历过一番厮杀的死士冲了进来。看到室内的惨状和榻上情况不妙的姬玥,黑伯瞳孔一缩,脸上那道深刻的疤痕都扭曲了几分。
“将军,我们被包围了!是王宫禁卫和城防军的人,至少五百,领队的是王后的侄子,车骑校尉王贲!”黑伯语速极快,声音凝重,“后门和侧翼也被堵死,突围……很难。”
嬴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骇人的平静,那是一种明知结局已定,反而释然的死寂。他俯身,在姬玥冷汗涔涔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吻。
“别怕,”他低声说,声音异常温柔,“我会一直陪着你。”
说完,他猛地转身,拾起地上沾染血迹的长剑,目光扫过黑伯和几名死士:“守住门口,拖延时间。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踏入内室一步。”
“诺!”黑伯与死士齐声应道,眼神决绝,如同即将赴死的殉道者,迅速退至暖阁外间,用身体和兵刃堵住了通往内室的唯一通道。
嬴彻则快步走到床榻边,单膝跪地,一手紧紧握住姬玥冰冷的手,将内力源源不断地、温和地输入她体内,试图稳住她紊乱的气息和那不断流失的生命力。另一只手,依旧紧握着那柄染血的长剑,剑尖斜指地面,如同守护巢穴的受伤头狼,随时准备发出最后一击。
外面,王贲嚣张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嬴彻!你擅杀宫中内侍与侍卫,抗旨不尊,形同谋逆!还不快快束手就擒,或可留你一个全尸!否则,待我攻破此门,定将你与那妖女碎尸万段!”
回应他的,是黑伯等人沉默的兵刃出鞘声,以及一种以命相搏的肃杀之气。
箭矢开始如同飞蝗般射入暖阁外间,钉在门板、墙壁和家具上,发出夺夺的声响。紧接着,是沉重的撞木冲击门扉的巨响,每一次撞击,都让整个暖阁为之震颤,灰尘簌簌落下。
厮杀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瞬间爆发,如同沸腾的油锅。黑伯等人凭借着暖阁狭窄的门户和必死的决心,硬生生挡住了数倍于己的敌人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不断有死士倒下,鲜血从外间流淌进来,浸湿了门槛下的地毯。
嬴彻跪在榻前,对身后的惨烈厮杀恍若未闻,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姬玥身上。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抓着他的手也逐渐失去了力气。
“嬴……彻……”她艰难地睁开眼,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却努力聚焦在他脸上,“孩子……我们的……孩子……”
“会没事的,都会没事的。”嬴彻声音哽咽,将她冰冷的手贴在自己脸颊,那触感让他心如刀绞。他纵横半生,从未像此刻这般无力。
“对……不起……”姬玥气若游丝,眼中滚落两行清泪,混着额角的冷汗,“没能……保住……”
“别说话,阿玥,保存体力。”嬴彻打断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看到她身下的血迹越来越多,那象征着他们短暂联结与未来希望的□□,正在急速流逝。
就在这时,暖阁的大门在一声巨响中轰然破碎!木屑纷飞中,浑身是血、左臂无力垂下的黑伯被几名禁卫的长枪同时刺穿身体,他怒目圆睁,死死盯着冲进来的敌人,轰然倒地。
最后的屏障,破了。
数十名如狼似虎的禁卫涌入外间,刀剑直指内室。校尉王贲一身亮银甲胄,在一众亲兵簇拥下,得意洋洋地跨过门槛,目光扫过满地狼藉和尸骸,最终落在内室床榻前,那个依旧跪着、背对着他的身影上。
“嬴彻!你的死期到了!”王贲狞笑着,举起手中的长刀。
嬴彻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姬玥的手,将她冰冷的手指轻轻放回狐裘之下。然后,他站起身,转了过来。
那一刻,所有冲进来的禁卫,包括志得意满的王贲,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眼前的嬴彻,脸上、衣袍上溅满了暗红的血迹,眼神却平静得可怕,那是一种看透了生死、燃尽了一切情绪的虚无。他手中那柄普通的长剑,此刻却仿佛凝聚了北境的风雪与眼前所有的杀戮,散发着令人胆寒的煞气。
他没有看王贲,目光越过众人,似乎落在了虚空中的某一点,又似乎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很远的地方。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幽冥的回响:
“这一世,终究是我负了你。”
话音未落,他动了。
没有怒吼,没有咆哮,只有一道快到极致的剑光,如同暗夜中最后一道惊雷,撕裂了暖阁内凝滞的空气,带着他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悔恨、所有未竟的爱意与不甘,悍然撞入了蜂拥而上的敌群!
剑光如龙,血花如雨。
嬴彻如同陷入绝境的洪荒凶兽,每一剑都带着与敌偕亡的惨烈。他不再防守,只攻不守,剑锋所向,必有人倒下。禁卫的刀枪砍在他身上,带出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迅速浸透了他深灰色的夜行衣,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动作没有丝毫迟滞,反而越发癫狂。
他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初见她时,她站在魏宫废墟上,那双淬了火又结了冰的眼睛;雪夜里,她蜷缩在冷宫角落,单薄而倔强的身影;她抚着小腹,唇角那抹极淡的、带着微光的柔和;最后,是她此刻躺在榻上,气息奄奄,身下鲜血淋漓的模样……
都是他的错!是他的执念,他的贪婪,他的不肯放手,才将她拖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杀!杀了他!”王贲被嬴彻这不要命的打法骇得心惊胆战,躲在亲兵身后,声嘶力竭地吼道。更多的禁卫从外面涌入,将内室挤得水泄不通。
嬴彻的剑越来越慢,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鲜血从他嘴角不断溢出,视线开始模糊。但他依旧死死地站在床榻之前,用身体构筑着最后一道防线。一步,不退!
一名禁卫觑准空档,长枪如同毒蛇般刺向他的后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原本躺在榻上气息微弱的姬玥,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挣扎起身,用尽最后的力量,扑向了嬴彻的后背!
“噗嗤——”
长枪贯穿□□的声音,沉闷而刺耳。
嬴彻身体剧震,霍然回头。
他看到姬玥软软地倒在他的背上,那杆长枪,从她的胸前透出,枪尖滴着温热的血。她看着他,眼中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解脱般的平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深埋的眷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嬴彻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般的悲嚎,反手一剑,将那持枪的禁卫连人带枪劈成了两半!他转身,接住姬玥软倒的身体,踉跄着跪倒在地。
“阿玥……阿玥!”他徒劳地用手去捂她胸前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绝望。
姬玥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抚上他染血的脸颊,气若游丝,几乎听不见:“……不……不欠你了……”
嬴彻的眼泪,混着脸上的血污,终于汹涌而下。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用她的命,替他挡了这一枪,偿还了他当初在城破时留下她性命,以及后来所有的纠缠与孽债。
她看着他,嘴唇翕动,最后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像是“好好活着”,又像是别的什么,终究未能说清,手臂无力地垂落下去,眼眸中的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
“啊——!!!”
嬴彻仰天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长啸,啸声中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悔恨与毁灭一切的疯狂。他轻轻放下姬玥尚有余温的身体,拾起地上的长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他环视着周围那些被他的疯狂和悲恸震慑住的禁卫,脸上露出一个扭曲而惨烈的笑容。
然后,他调转剑锋,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刺向自己的心脏!
剑刃穿透皮肉,刺破心脏,剧烈的疼痛让他身体一晃,但他用剑支撑着地面,硬是没有倒下。鲜血从他胸口和前身的伤口汩汩涌出,迅速在地上汇聚成一滩。
他艰难地、一步步挪回到床榻边,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倒在姬玥的身旁,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已然冰冷的手。
十指交缠,鲜血交融。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她苍白却依旧美丽的脸上,那疯狂与痛苦渐渐散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安宁的疲惫。
“黄泉路……冷……我陪你……”
他低声呢喃,气息渐弱,最终,阖上了双眼。
暖阁之内,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窗外风雪依旧呼啸,仿佛在为这对挣扎于爱恨情仇、最终同穴而眠的男女,奏响一曲苍凉无尽的挽歌。
桌案上,那盏跳跃的烛火,在挣扎了片刻后,终于被从破门处灌入的寒风吹灭。
最后的光亮,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