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公主》袁月洁

1、虚构的结局

　　（一）
　　装饰华贵的厢房里，若有若无的檀香味飘满了整个房间。
　　窗前立着一个男子，正缓慢地帮着坐在铜镜前的女子梳发，女子的容颜映在铜镜里，艳丽无比。窗前走过几个婢女，朝这边张望了下，又全都“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女子的脸上隐约浮现出了一丝笑容，道：“房遗爱，看这些小贱人定要去乱嚼舌根了，马上老夫人又会知道我们是如何恩爱了。”
　　房遗爱轻轻咳了一声，俊秀的脸上已经窘的发红，他岔开话题，轻声道：“公主，这香味好生特别，却不知是什么香？”
　　高阳公主道：“龙涎。”
　　房遗爱一惊：“龙涎？原来这就是龙涎！果然香味清幽淡雅，听说用龙涎香熏片刻，香味在身上即可三月不散，现在京城龙涎香已经卖到一千两了，公主整日点着，可不浪费吗？”
　　高阳公主一边挑着耳坠，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京城里卖的龙涎不过是些次品，天下最好的龙涎都在宫里，这龙涎是父皇赐我的，用完了，我再找父皇要便是，不过是一些俗物，要多少便有多少。”
　　房遗爱唯唯诺诺，他垂手退到一旁，道：“公主，发髻梳好了。”
　　高阳看了看镜子，笑道：“房遗爱，想不到你一介武夫，手艺倒挺不错。”
　　房遗爱只是满口自谦，道：“公主今日打扮得这样隆重，可是皇上召唤么？”
　　高阳斜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今日你吩咐下去，就说你我要去弘福寺祈福，叫任何人都不许随行，以免坏了我的兴致。”
　　房遗爱道：“好端端的，干吗要去弘福寺……”他忽然想起一事，脸上顿时变得惨白，道：“公主莫非要去见他么？”
　　高阳在两眉之间细细地描绘一朵盛开的红梅，道：“他今日从天竺回来，我自然要去见他。”她见房遗爱沉默不语，又道：“我昨儿去见父皇，和他说让他把右卫将军的位子给了你。”
　　房遗爱又惊又喜，道：“皇上，皇上真的把右卫将军的位子给了我？”
　　高阳颔首道：“父皇起先不同意，经不住我软磨硬蹭，还是把这官职给了你。”她见房遗爱大喜若狂，心里不由生出一丝鄙视。
　　高阳站起身，只见红色纱衣似火，黑色秀发如缎，艳丽得让人不敢逼视。房遗爱见高阳打扮地这样美丽，却不是为自己打扮的，心里不由一阵酸苦。
　　长安城内异常繁华，弘福寺内香火鼎盛。他推开房门，只见一个红衣女子，发髻高挽，立在房中，笑靥如花，轻唤了声：“辩机哥哥。”
　　辩机轻叹道：“高阳，嫁了人还是如此淘气。”
　　高阳笑道：“辩机哥哥，高阳可是再也改不了了。”
　　辩机忽然沉默不语。
　　高阳忙道: “辩机哥哥,你怎么了?”
　　辩机怔怔道:“我在想，我身为佛门弟子，却犯下色戒，只怕终有一天要受到佛祖的惩罚。”
　　高阳笑道：“辫机哥哥，你莫担心，父皇是最宠我的，无论我做什么，父皇都不会怪罪我的。更何况……”她忽然正色道：“你若有什么事，我也决不会独活。”
　　辨机怔怔地看着她，一种不祥的感觉忽然萦绕心头。

　　（二）

　　装饰素雅的房间里，一个女子正自捧着佛经细读，忽见贴身丫环柳儿走进来，道：“武才人，高阳公主来了。”
　　话音未落，只听见一阵笑声传来，高阳径直走了进来，笑道：“媚娘，我来看你来了。”
　　武媚娘抬起头，只见她眉目如画，生得十分淡静雅致，她皱起眉头，道：“都嫁了人了，怎么还是这么淘气？”
　　高阳笑道：“你怎么和辨机那和尚说一样的话？”
　　武媚娘心中一动，道：“你见过辨机大师了？”
　　高阳道：“那是自然。”
　　武媚娘道：“辨机大师可好？”
　　高阳道：“他还不是老样子，明明心里喜欢着我，可还是放不下他的佛。”
　　武媚娘笑道：“对辨机大师来说，你若是他的心，佛就是他的命，他哪样都放不下的。”
　　高阳只是默然不语。
　　武媚娘又道：“你好歹也知足吧。”她忽然幽幽叹了口气，道：“你想出去就出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我却终日锁在这深宫里，想去看看外面什么样子都是不能，还不如当宫女那伙儿呢。”
　　高阳忙道：“好姐姐，都是我不好，你快别伤心了。”
　　武媚娘轻叹了口气，道：“听说你帮房遗爱求了官。”
　　高阳道：“嗯，而且我还帮他纳了个妾。”
　　武媚娘笑道：“天下像你这么大方的妻子可少见哪。”
　　高阳道：“媚娘你快莫取笑我了。”
　　武媚娘道：“只是你到底有点对不起人家。”
　　高阳道：“这我也知道，所以我帮他求官，我帮他纳妾……”她忽然拉起武媚娘的手，道：“我们莫说房遗爱了，你可还记得我第一次带你去见辨机的情景么？”
　　武媚娘忽然神色恍惚，喃喃道：“我怎么会忘记……”
　　那还是武媚娘刚进宫不久的事，她在宫里偶遇高阳，两人年岁相仿，聊得很是投机，那次高阳忽然说要带她出去玩玩，她那时也是小孩心性，自然同意了，两人就瞅着个机会溜出了皇宫。
　　那天高阳穿着绿色纱衣，长发随意地地梳成两个辫子垂下来，她蹦蹦跳跳，那两只辫子就不停得前后甩来甩去，路上很多年轻公子眼都看直了。
　　高阳却忽然停了下来，她不由地也跟着停了下来，只听见旁边几个人交谈道：“弘福寺的辨机大师品性高洁，佛理高深，听说玄奘大师也对他赞不绝口呢。”
　　高阳脸上忽然起了变化，眼睛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芒，高阳忽然拉起她的手，一路小跑到了弘福寺。
　　打听到辨机住的地方，她们又七绕八绕避开了那些和尚，好容易到了辨机住的院落，高阳却忽然停了下来，她顺着高阳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年轻僧人背对着她们，望着满地的落叶，喃喃道：“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
　　她心中忽然一动，心想，那真是她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那僧人转过了头，眉目平和。
　　她想，那真是她有生以来看过的最好看的相貌。
　　高阳眼中的泪水已滑落她白玉般的脸颊，她轻唤道：“辨机哥哥。”
　　高阳忽然朝那僧人奔跑过去，不料脚下一错，整个人已摔倒在青石板上。
　　辨机快步走来，扶起了高阳，轻轻地把她脸上的乱发拂到耳后。
　　她已瞧痴了，只是心想：“如果有人能在我摔倒的时候那么温柔地扶起我，把我的乱发梳理好，那该有多好。”
　　高阳还在流泪。
　　辨机轻轻擦拭掉她脸上的泪珠，轻声道：“高阳，别哭了。”
　　她又痴痴地想：“如果有人能在我哭的时候那么温柔地拭去我的泪，又那么温柔地劝着我，我真是死也愿意了。”
　　自此之后，她的心中就常住着一个身影，她也变得爱看佛经了。

　　幽香萦绕的厢房里，高阳河武媚娘正搭着话。
　　高阳道：“辨机本是大总持寺的僧人，少林十二棍僧曾帮父皇打败王世充，因此父皇对僧人很是敬重。那一年二哥带我去大总持寺礼佛，住了一个月，我就在那里认识了辨机，那时我们都还是孩子，我总喜欢跟在他身后玩，叫他辨机哥哥……”
　　媚娘把思绪从回忆中拉回来，道：“你难道是从那时喜欢上他的吗？”
　　高阳道：“我本也不知道，可是我回来后我又天天想着他，那天我听见他来了长安后我又好高兴好高兴。可是他虽然还是宠着我，却好像和我有了隔阂。”
　　媚娘道：“想必是因为他是个僧人吧。”
　　高阳笑道：“他可真是个六根未净的和尚，我瞧出他喜欢着我，可又一直不敢讲，又一直躲我。”
　　媚娘道：“辨机大师作的《大唐西域记》序言，字字珠玑，文辞优美，绝不是一个无情无欲的人作的出的。高阳，后来呢？”
　　高阳道：“我总缠着他，可他总不理我，有一天我生了气，拿把剑架在自个脖子上，他慌了，这才把话说出来。”
　　媚娘叹道：“辨机大师精通大乘佛法，玄奘大师在弘福寺主持译经，辨机大师以其博学聪慧，成为从事译著的缀文大德九人中最著名的一位，被玄奘大师选为自己口述的整理人，他是本朝最虔诚最圣洁的得道名僧，高阳啊高阳，你这任性的小狐狸，何必非要去坏人家的清修呢？ ”
　　高阳道：“我不知道，可是我只觉得我是那样喜欢他，他又是那样喜欢我，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媚娘道：“高阳，皇上真是把你保护得太好了，让你瞧不见一切丑恶，一切肮脏。”
　　高阳神色黯然，道：“我知道父皇宠我，可父皇更爱他的江山，为了他的江山，他强迫我嫁给房遗爱，只因房遗爱是房玄龄的儿子。父皇终日忙于政务，其他人都怕我敬我，只有你和辨机，”她的神色变得柔和起来：”只有你们真心关心着我，辨机他爱我，他因为我是高阳而爱我，而不是因为我是高阳公主。我只知道，辨机若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媚娘怔怔地看着高阳，一种不祥的感觉一直萦绕在她心间。
　　数日后，京城出了一件大事。一个偷儿拿着一格金玉神枕去古玩店卖，古玩店的老板看到了上面有皇宫的印记，便叫来了官，一审，偷儿招出了这玉枕是盗自弘福寺辨机和尚处。
　　而这玉枕却是皇上赐给高阳公主的。
　　皇帝知道后大怒，下令彻查，却查出了高阳公主和辨机的私情。

　　（三）
　　偌大的大殿，只有皇帝和高阳公主两人。
　　高阳公主脸上泪痕未干，发髻散乱，她不停地叩首道：“求父皇饶了辨机吧。”
　　皇帝道：“高阳，你不必再求了，朕已判了辨机腰斩，谁也改不了的。”
　　高阳猛地抬起头，她的额头已经磕破，鲜血直流，她哭道：“父皇，你不是最宠高阳吗？就求您饶了辨机吧。”
　　皇帝怒道：“高阳，你做了这样丧德的事还不知悔改？”
　　高阳道：“高阳是真心喜欢着辨机，辨机也是真心喜欢着高阳……”
　　皇帝道：“你还不懂么？你们的爱根本为世俗所不容，为礼法所不容，为天下所不容，朕的脸面都让你给丢光了，你让朕如何向房爱卿交待，如何向天下人交待！？”
　　高阳只是哭道：“儿臣不知，只求父皇能饶了辨机，儿臣以后一定洗心革面，再也不胡闹了。”
　　皇帝见她一心偏袒辨机，心中怒火不由越烧越旺，他大声喝道：“来人，把高阳公主送到静德宫去，派人严密看守，在辨机处决之前，不许她踏出宫门半步。”
　　静德宫是高阳未嫁之前居住的寝宫。
　　高阳只觉的浑身冰冷，她哭道：“父皇，您真的如此狠心？”
　　皇帝不语，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侍卫带走高阳。
　　高阳大声哭喊道：“父皇，辨机是儿臣的心，父皇你真要挖掉儿臣的心吗！？”
　　皇帝大怒，高阳的声音已愈来愈远。

　　皇家的御花园内，奇花异草比比皆是，她却无心欣赏。
　　柳儿匆匆走来，行了个礼，道：“武才人。”
　　武媚娘急道：“我托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柳儿道：“太子殿下说让武才人稍等片刻，他即刻赶到。”
　　话音未落，只见一华服少年快步走来，脸上满是欣喜的神色，道：“媚娘，你找我？”
　　武媚娘行了个礼，道：“太子殿下。”
　　李治忙拉着她的手道：“你别多礼。”
　　武媚娘轻轻把手抽出，道：“这样不好，要是让人看见了……”
　　李治道：“我管什么其他人，我只知道我喜欢你，媚娘，我只喜欢你一个人，等到父皇仙去了，我就娶你做我的皇后。”
　　武媚娘轻声道：“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还是少说为妙。”
　　她忽然跪了下来，李治大吃一惊：“媚娘，你干什么？”
　　武媚娘道：“求太子殿下帮媚娘一个忙。”
　　李治道：“可是为了高阳的事？”
　　媚娘点点头，道：“高阳是媚娘的好友，媚娘实在不忍心见她这般模样，求太子殿下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饶了辨机吧。”
　　李治柔声道：“媚娘，你快起来，你不必如此，只要是你让我做的事，你吩咐一声，我马上就去做。”
　　说完他就快步离去，武媚娘看着他的背影。
　　若是没有辨机，只怕我也会爱上他吧，可是上天让我遇到了辨机，媚娘的心中，曾经，现在，将来，都只能容纳辨机一人，再也没有旁人的位子了。

　　（四）
　　媚娘回到了寝宫焦急地等待。柳儿走了近来，唤了声：“武才人。”
　　媚娘忙起身，道：“柳儿，让你打探的事打听到没？”
　　柳儿道：“听说太子殿下为辨机向皇上求情，才刚开口，皇上就勃然大怒，顺手拿起手上的茶盏就掷了过去，砸破了殿下的额头，当即血流如注呢。”
　　媚娘一听，心立刻凉了半截，她怔怔道：“这么说来，辨机是死定了。”
　　她呆了半响，柳儿也不敢回话，只在一旁立着。
　　媚娘忽然道：“柳儿，你说一个女人最高的地位是什么？”
　　柳儿笑道：“自然是成了皇太后了。”
　　媚娘道：“做了皇太后，但你上面还是有着个人，至尊无上轮不到你，生杀大事由不得你，你即使想救一个人，还要看你儿子的脸色，假使儿子不孝顺，宠信他人，这太后更是做得凄凉无比了，为什么？为什么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连她所爱的人都保不住？为什么从古至今女人都要做男人的附属品？为什么生杀大权一定要男人来掌握？为什么天下最至尊无上的位子一定要男人来坐？”
　　柳儿大惊，但她不敢做声，只觉背上湿津津的。
　　武媚娘忽然转过头，看着柳儿，笑道：“你可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柳儿忙道：“奴婢什么也没听见。”
　　武媚娘道：“你下去吧。”
　　目视了柳儿退下，武媚娘一转身，忽然看见了皇帝赐她的碧色玉佩，她轻轻抚摸着它细腻的纹理，忽然她拿起玉佩，狠狠地砸在地上。
　　玉佩碎了。
　　武媚娘捂着脸，痛哭了起来。
　　几日后，辨机被腰斩。
　　这日长安的夜格外阴森，没有月亮，没有繁星。
　　城郊的一处却灯火通明，几百支火把燃着，照亮了半边天空。数百个僧侣席地而坐，念着往声咒。
　　皇宫的大殿上，一个侍卫飞奔近来。
　　皇帝道：“可看见高阳在做什么？”
　　侍卫道：“高阳公主请了数百僧侣为辨机做超度仪式，辨机的尸首已经让长安的百姓自发缝合起来了。”
　　皇帝道：“也罢，就让她最后再任性一回吧。”
　　皇帝觉得口渴，旁边的宫女立刻奉上茶，皇帝接过茶，抬头一看，道：“武才人呢？”
　　宫女道：“武才人病了。”
　　皇帝若有所思，忽看见侍卫欲言又止。
　　皇帝道：“有何事？”
　　侍卫道：“高阳公主她穿着一身大红的衣服，看着好像是……嫁衣。”
　　皇帝大惊失色，道：“快，快找御林军，立刻去把高阳公主找回来。”

　　高阳穿着一身大红的嫁衣，狂风吹起她的衣袖，吹起她的长发。
　　辨机躺在一个用木柴编织的一米高的高台上，他的身边整齐地排放着几百本佛经
　　高阳怔怔地看着，神色恍惚，她笑道：“辨机，你是那么爱佛，就让这些佛书陪着你吧。”
　　高阳不许任何人随行，拿起火把，慢慢走到辨机的身旁，旁人大惊失色，忙喊道：“公主，快过来阿！”几个侍卫正准备冲过去拉开她。
　　高阳苍白地笑了笑，跪在辨机的身旁，她把火把一丢，浇了松脂的木柴立刻燃烧了起来。
　　火光冲天。
　　高阳道：“辨机，我今日嫁你，做你的新娘，你说可好？”
　　辨机，你是这般高洁的人，高阳不会让尘世的泥土玷污你的。
　　辨机，高阳是这般得骄傲，高阳不会让世间的俗物沾染自己的。
　　辨机，你欠佛祖的，你已经还清了，高阳从此和你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长相厮守。高阳从此和你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你说可好？
　　高阳伏在辨机的身上，吻上了他苍白的唇。

　　熊熊烈火，焚我残躯。

　　（五）
　　公元69O年，武媚娘即位，改国号为周，成为君临天下的帝王。她即位后大兴佛教。
　　她曾经极宠薛怀义，他是个和尚，眉清目秀，天资聪颖，佛法高深。
　　她后来又赐薛怀义死，只因他终究不是他。
　　她也常常想起那个午后，高阳拉着她小跑到弘福寺，那个和尚转过身，眉目平和。
　　每当这个时候，她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坏，她就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
　　年老的女皇常常站在高楼上，倚栏远眺，看着属于自己的那一片大好河山。
　　这世间的东西，她要什么便有什么，然而最想要得，却是永远都得不到了。